校务会议结束后,校长随即给了我一张课时表和一叠高一班的学生学籍表。我翻开那略显粗糙用毛边纸油印的学籍表,第一个学生竟然是欧洋。这个人我熟悉,他在县一中读了一期,后来中学下放到公社,也就来到了现在的这个学校。他家就在我隔壁大队,他的哥哥是我小学的同学。为了欧洋来读书的事,他哥哥还找过我,说要我多加照顾。
欧洋的特点是能潜下心来学习。其时还处于非常时期,有些同学还带来了在县中学学习时的躁动。欧洋没有,他听课认真,一有不懂的地方就追着老师问。有些同学连最基本的作业都不能完成,他却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还要找一些课外的资料来充实自己。老实说,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欧洋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有一天,学生放学了。许多同学背起书包就往家里跑,因为他们要回去赶上生产队的下午工。但欧洋还站在教室门口等着我。“有什么事吗?”我问。“我写了篇文章,想请您改一下。”欧洋有点小心翼翼。我拿起文章,先粗略看了一遍,总觉得有点“穿鞋戴帽,中间老一套”的味道。先是“在……下;在……下”开头,再来几句概括叙事,最后就是几句流行口号。看了上句,不要往下看,也知道下句的内容。我给欧洋从总体上分析,逐字逐句修改。告诉他,文章要靠实情实景动人,而不是靠虚张声势吓人。从此以后,他似乎领会了写作的真谛,进步非常快。
欧洋就是在这样不断自律中学习,我相信他还是扎扎实实学到了一些东西。很快,两年过去了,欧洋高中毕业了,他回到了农村那个“广阔天地”。
又过了两年,大学好像又恢复招生了。生源的要求是“自愿申请,公社推荐,学校审批”——谓之工农兵学员。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因为社会关系复杂,自认没有这个资格。我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老同学——欧洋的哥哥,要他弟弟赶快去公社报名。
其时,我正被抽调在公社搞《双抢战报》,对各方面的消息肯定比欧洋了解得多一点。我赶快把欧洋找来,一起去向公社书记说明情况。我壮着胆子说,欧洋是我的学生,学习成绩非常好,而且,他爷爷……是我县的著名革命烈士。书记是不是被我说服了,我不清楚。但是,后来,欧洋果然还是上了大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欧洋也失去了联系。他大学毕业了,去了哪里工作,我不清楚,只是我依然在学校做我的代课教师。
光阴荏苒,时间流转到了1978年,这一年高考政策放宽,当时已年逾30岁的我得以进入大学殿堂。入学的前一天,尽管我手头不宽裕,但还是请我代课学校的老师们吃了一顿。但那年代物资紧缺,去食品站买肉又没有“票证”,我只能买到一点米酒,托关系买了几块豆腐,再自己杀个鸡,其余就青菜萝卜。没办法,我尽心尽力了。
第二天,我辞别年迈的母亲,辞别妻儿子女,挑着简单的行李,搭上了去高校的汽车。到站了,那里已有77级的同学来迎接我们。他们热情地介绍,帮我扛行李,我深深地感觉到了另一个家的温暖。
已经上过几堂课了。让我感觉知识的海洋宽阔无边,感觉所有老师都博学多才。下一节是政治课,内容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的到来。“起立!”值日生发出了口令,大家齐刷刷站起来。坐在后排的我透过前面人群的缝隙才看清,这堂课的老师居然是欧洋。他风度翩翩、文质彬彬,不知什么时候鼻子上架起了一副金丝眼镜。他侃侃而谈,先介绍自己,然后概论这门课的重要性。逻辑清楚,口齿流利,和在高中读书时相比判若两人。不到半节课,在他用目光扫视全场的时候,和我的目光相遇了。因为一个年级将近100人,在上课前,他肯定没有细读学生的名单。后面,他讲课的节奏明显慢下来了,有时还出现了一些结巴。我的脑也有些混乱,模模糊糊不知道欧洋是怎么结束这一堂课的。
欧洋走下讲台,径直朝我走来:“老师,您来了,也不早告诉我一声!”我微微一笑,觉得没有多做解释的必要。同学们一下子围过来了,得知我们曾经是师生关系时,先是惊奇,然后更多的是感叹唏嘘。
在校门口的一个餐馆里,欧洋为我接风。这突如其来的曾经的老师坐在自己课堂里当学生,欧洋虽然见过许多大“阵仗”,也不免有些拘束。我开导他:“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是自然规律。况且,陶行知先生说过:‘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现在,无论是知识把握,还是思想觉悟,你都比我高了不知多少个层次。你现在来当我的老师是当之无愧的。”欧洋还要分辩几句,硬是被我挡了回去。
没有觥筹交错,只有促膝详谈;没有冠冕堂皇,只有推心置腹。就两人的餐桌上,人们已经分不清谁是先生谁是学生了。尽管外面空气有点凉,但小小的餐馆里却尽是煦暖的东风。
(易祥茸,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