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3日

忆父亲

贺旭艳

父亲离开我们有十二年了。

爷爷离世时,父亲才十四岁,上有两个姐姐,下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还在奶奶怀抱中。长兄当父,他辍学养家,挑煤拉纤拖板车……靠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养大了弟弟妹妹,还和妈妈一起含辛茹苦,为奶奶养老送终,把我们四个子女拉扯大。

资江河畔古城墙边的青石小巷、破旧平房,承载了我的童年岁月。年少时,父亲对我似乎一直是一副威压的冷面,令我想逃离。经过多年来的反复回想,也能记起父亲笑呵呵的时候:怀里的小妹说她是父亲腋下生出来的;弟弟邀功自己也得到了一面红旗,只不过是黑的;大妹在作文里写爸爸有木刻般的皱纹……但唯独想不起父亲给予我的笑容和亲昵,哪怕是我生日或生病的时候。

大的让小的,大的带小的,这是我们家的铁律。家务事总是先落在我的身上,上小学时就煮饭择菜、洗碗扫地,甚至到河边洗衣,每天放学路上到豆腐坊背回一袋喂马的豆壳。在外被欺负了,回家还得挨揍。弟弟妹妹一哭,我就紧张。有一次跟小伙伴们在河边玩,看到弟弟从高处跳下,觉得罪不可赦的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出走,但又无处可去,快天黑时被奶奶找回家。好在弟弟没事,我也没有挨骂。

尽管我是家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但没得到过父亲的赞赏和奖励。弟弟把我从学校得到的不记名荣誉券,偷偷拿到父亲那里领奖,后来干脆找我要券,领的奖两人“分赃”。有一次父亲让我吃弟弟妹妹碗里的剩饭和肥肉,见我实在不情愿,说:“吃了,给你一毛钱。”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对我“悬赏”,但我没接受。

虽然父亲有些重男轻女,对子女读书却是一视同仁。爷爷奶奶本就是旧社会的读书人,父亲在媒人介绍对象时,毫不迟疑地挑中了户口在江北农村的母亲,“就要那个高中生”。于是,我们四个子女也跟着是农村户口,是没有豆腐票的。父亲养家的负担更重,而读书也成了我们的唯一出路。初中毕业时我的成绩是可以入读中专的,有亲友建议让我早点参加工作来减轻家庭负担。但是父亲征求了我的意见,而我选择了上高中、考大学。

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让我跟车帮忙装卸。有人问起我时,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因我而起的自豪而轻松的笑容。那时的彩电是紧俏货,父亲之前拿到的优惠价指标,都给了亲友。听到人家劝他:“你这次还是自己要了吧,以后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父亲破天荒地转头问我:“要不要?”我连忙点头:“要,要!”除了读书需要,我从不向父亲提任何物质要求,没想到临时起意的父亲当真捧回了家里的第一台彩电。

后来家里都夸我带了个好头,弟弟妹妹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或中专。为了四个孩子读书,家里一直是负债的,父亲过年都不休息,哪怕守在路边车里等。因为父亲经常不能按点吃饭,家里习惯了专门给他留菜。同桌吃饭时,父亲的菜碗总是剩下肉,然后和我们面前的碗对换一下,说肉塞牙。我们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吃肉。有次在酒席上看到他大口吃肉,我惊讶了:“爸爸,原来你喜欢吃肉的呀!”

大学毕业后想远走高飞,却又逃不过对父母的心疼和对家庭的责任。错误的婚姻还未开始就遭到父亲反对,我用一句“不能嫌贫爱富”,把他的嘴给堵了。家里虽然没有给我什么嫁妆,但也没有收任何彩礼,办酒宴时亲友们随的礼金也全都给了我们。离婚签字时我哭了,觉得很对不起父亲。

父亲年纪大了,本该在家养老却一个人跑到乡下养蜜蜂去了。带着几十个蜂箱,哪里有适合采蜜的花源就往哪里去。寄住农民的土砖屋里,自己动手做简单的饭食,甚至在山里搭窝棚。担心他,心疼他,他却总说,尽量不给子女添负担。父母没有工作单位也就没有退休金,我知道他需要这份安全感和价值感。除了给生活费之外,我能支持他的就是帮他卖蜂蜜……

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得疼爱,父女间也不亲近。后来接触心理学,知道一个人的成长会带着原生家庭的创伤,为此还泪如雨下。奇怪的是,待父亲渐渐老去,他在我面前不再是怒目金刚的形象。他喜欢跟我说从前的事,哪怕我听得不耐烦。跟妈妈吵架了,他要把我喊回家,似乎我可以当裁判。有次似乎是在夸我又似乎是抚慰我:“做老大的,是要吃点亏的。”后来还听家人说,父亲有点怕我。有些事,母亲都劝不动他,我却能说上几句。

父亲脾气暴躁,与母亲的关系处得并不好。即使人已不在,母亲还是介意父亲当年回答她:奶奶排第一,兄弟姐妹第二,儿女第三,“你想排第一啊,想偏你的脑壳”!我安慰她:“他肯定把自己排在最后,而你跟他是一体的呀。”“那倒是。”“那哪有把兄弟姐妹排在儿女前面的呀。”我说,那样的家庭情况,他肯定那样排啊。

后来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会缺失父亲的疼爱。原来,父亲是把我当作他自己一样要求的,而他最不疼爱的就是他自己。不经岁月,不懂父之亲。等懂得时,我也只能遗憾,我这个长女远不如他这个长子当得好,而时光也不能够倒流。

(贺旭艳,邵阳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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