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的一个大晴天，我和友人李君去寻访一段古驿道，它坐落在洞口县黄桥镇潮水村山塘坳山坡上。我们走下公路，踏上田埂，行约五分钟，就见一条青石板路顺着山势攀爬而上，穿越在石崖下或草丛中，直到山塘坝基下。路面相对平坦，由錾子雕凿过的片石镶嵌铺砌而成，几经岁月打磨、风雨剥蚀、人畜踩踏，显得越发光洁平滑。路基宽窄视地势而定，逼仄处七十厘米左右，平缓处达一米多，牢固沉稳，没有一处崩塌剥离，历数百年沧桑反倒越发夯实，仿佛原本就是山体的一部分。

这就是以前武冈州大东路的一段，孑遗般隐逸在荒山丛林之中，得以让世人见证一段难忘的历史。昔日的大武冈除了辖现今的武冈市，还包括洞口县全域、隆回县、邵阳县的部分区域。隆回、邵阳这些区域都在武冈城东面，往返州城有水路和陆路，水路从紫阳河渡口沿资江溯流而上，经黄桥铺（今洞口县黄桥镇）过荆竹铺（今武冈市荆竹镇），到达州城济川渡口；陆路则主要是大东路和小东路。大东路的主体路段从黄桥铺往西，经马蹄街（今武冈市马坪乡）上荆竹铺，过石羊桥抵达州城……

农耕文明时代，这些羊肠般蜿蜒在田间村边、荒郊野岭的石板路，成为城乡交流、官民互动甚至州府上传下达的主要交通载体，号称驿道或官路。据老辈人说，大东路一年四季繁忙，务工的、经商的、行军的、肩挑背驮运输的、邮差信使跑腿的，各色人丁，应有尽有，以徒步出行的居多，也有骑马坐轿子的。偶尔还有政府官员出巡，坐一顶四椅轿子，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轰动一路。这条“通衢大道”，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逐渐被公路替代，退出历史舞台。于是一条曾经造福一方的石板路淡出人们的视野，有的被公路掩埋，有的被垦为耕地。山塘坳上这段，因地势陡峭，公路只能从对面平缓的山坡绕道，又因当地村民常年要上山耕管庄稼和林木，才得以幸存。

我和李君拾级而上，徐步而行，漫话着曾经在这面坡路上行走过的岁月。当年我们主要是去黄桥铺街上卖柴禾、红薯和麦秆。从家里到街上，虽然只有十五里，可对于年少的我们来说，却称得上长途跋涉了，何况挑着担子爬这山塘坳，没有一身蛮力是很难胜任的。好在我们不乏男儿血性，少年时要为父母分担忧愁，成年后要支撑家庭，心目中没有走不到的路，没有爬不上的坡。

李君说，他有一次挑着一担柴上街，掂量着至少要卖一块五毛钱。人家见他年纪小，横竖只出八角的价。他不信“货到街上止，货到街上死”这句经商信条的邪，竟然一气之下挑着柴打道回府，争的就是“值价”这口气。就凭着这股精气神，当年的我们倔强的身影经常出没在这古道上。我的目光在石板上、两旁的石壁和草木间逡巡，仿佛要寻觅出曾经在这里甩下过汗水的痕迹，希图辨认出脚趾头曾踢到的那块石棱。其时我们嫌草鞋或烂布鞋硌脚，索性打赤脚，骄阳下负重爬坡，往往一滴汗水摔八瓣，一不留神踢破脚趾，血流如注，钻心地痛。为了分散痛苦，反而蹦跶得更快。

爬上一段陡坡，来到马鞍形山坳平地上。这里曾经有座凉亭和伴着亭子的山神庙，庙门口的小水缸里盛着茶水，木叉上挂着个长柄竹勺。当年有句俗话说：“爬上山塘坳，担子轻一‘炮’（十斤）。”是说坐在亭子板凳上歇息一阵，喝上一勺凉茶，蓄足精力后继续赶路，自然会轻松很多。可如今凉亭、庙宇早已荡然无存，空地只有一摊油麻草在秋风中摇曳。

爬上山塘大坝，居高临下，右侧的古驿道和左边硬化水泥公路尽收眼底，耳畔犹响起数公里外高速公路上车流奔腾和铁轨上复兴号飞驰的声息，让人感受出古代交通和近代、现代交通多维叠现的画面。故地重游，我被勾起乡愁，却没有伤感，有的是释怀与欣慰。正如人生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味道，道路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模式和气韵。人们是从逼仄、坎坷一步步走向康庄、平坦的，眼下这条古驿道，是交通史上的一枚勋章，而不是伤感的理由。

（黄三丛，武冈市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