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们村里有一位杀猪匠,动作利落、技艺超群。每年腊八节一过,就要被人们请来请去,帮人杀猪,然后坐在人家的长板凳上抽烟、喝酒……主人家还要挑一块上好的猪肉打发他回家。那时候,他挑着家伙什和猪肉、哼着小调一步三摇地走在村道上的得意劲儿让我艳羡不已。
某日,我的父亲心血来潮,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脱口而出:“杀猪!”
父亲一巴掌扇过来。多亏我当时机灵,躲过了那一下,不然脸上就要生动灿烂了。父亲的巴掌虽然没有扇到我,却将我杀猪的梦想扇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从此再也不敢做杀猪梦了。然而人总是要做梦的,梦想是人类一条摇曳生姿的小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杀猪梦破灭后,我做上了文学梦。
上高中时,做数学题需要大量草稿纸,新华书店有卖,六毛钱一本。
一天课间休息,我听见几位同学在议论给县广播站投稿,即使不中,广播站也会在退稿时附寄一本稿纸以示鼓励。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立马想到这是一条赚取稿纸的好途径。当天中午,我在作文本上匆匆写了一篇习作《小草》,晚饭后趁夜色溜进县城,找到县广播站,按捺着狂乱的心跳,将几页作文纸塞进悬挂在门口的稿件箱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郊外的学校跑去。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生活老师在门口喊:“龙章辉同学,你的信。”信是广播站寄来的,薄薄的,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我大失所望!连一本稿纸都赚不到,我便不好意思当着同学的面看信,捱到课间休息时一路小跑去了厕所,颤抖着手将信拆开——没想到薄薄的信封里面,竟然装着一张稿费通知单,金额是一元钱。我居然,中稿了?
我中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校园。一时间,我成了校园里的名人,走到哪都能碰到羡慕的眼光。同时,一种说法在校园里悄然泛起——县广播站算什么?与全国公开刊物相比,简直是鸡蛋碰石头!我知道这是那些嫉妒我的同学兴起的风浪;我还知道他们说的“全国公开刊物”,指的就是那本在校园里很盛行的文学杂志——《少年文艺》。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登上《少年文艺》!从此,我写作的目的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开始做文学梦了。
我忽然对身处的世界产生了浓厚兴趣。空闲时间,我常常去观察一棵树、一片云、一滴水珠、一株小草……慢慢地,这个世界向我打开了它细部的丰富与奇妙。有时候,我走在山林里或者田野上,默默地走着,莫名其妙地,就会笑。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座山、或者一片原野。原野上花儿开了,黄的、蓝的、绿的、红的、紫的……一簇簇、一丛丛,许多只蝴蝶在上面翩飞,模仿着那些花儿,把五颜六色的衣衫也穿到自己身上。山林里野果熟了,掉落在地上,芬芳的香气引来了众多蚂蚁。无数只细小的脚丫在大地上爬行,也在我的心里爬行,爬得心里痒痒的,便忍不住想笑,由低声浅笑到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不能自已……我相信天地万物都是有心的,它们的心与人的心是相通的。在大地上,人跟草木,其实是一样的,只要你用眼睛去凝视、用心去贴近,就会听到草木的心跳,就会发现生命相通的法则……我想,我后来能写点东西,除了与大量的阅读有关外,更与自己对大自然的一往情深有关。
我陆续在《少年文艺》等30多家纯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作品,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如今我已人到中年,仍然沉浸在少年梦想里,不能自拔。
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两种速度——
一个高度自恋的少年,把自行车蹬得像风一样快。少年的“我”沿着长长的河岸穷追猛赶,去找寻丢失的鸭子;而成年的“我”则慢下来,在田垄上徘徊,托人向麻雀打听稻草人的去向……
快与慢构成了人生的两个阶段。因为成年,因为有了痛感,所以慢下来,于是我们便格外想念那些像风一样快的时光。
有点快乐、有点惆怅、有点淡淡的忧伤的,那都是美好的时光!
(龙章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