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水河畔那一片黑褐色的土地,总是让我难忘,就算身处他乡,也常常魂牵梦萦。
记忆中那里的土地是富饶的。春有油菜,夏有小麦,秋天有稻子和红薯,冬天,萝卜、白菜和马蹄装满村民的箩筐。房前屋后,有桃树、李树、杨梅树;山上,有松树、杉树、橘子树;还有那瘦瘦的金针花含羞迎风,胖胖的向日葵展颜欢笑……
桃花盛开的时候,父亲赶着老水牛犁田。老水牛喘着粗气,在前面稳步前行。父亲扶着犁,在后面亦步亦趋。新翻过的泥土像一圈圈浪花,在水田里盛开。犁了半晌,父亲累了,就坐到田埂上,卷起一支“喇叭筒”,一边吸,一边望着田里的“浪花”。我提着半竹篮猪草,走到父亲身旁,好奇地问:“爸爸,为么子要把泥巴翻过来?”父亲爱怜地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翻过来就可以种稻子啊。”我又问:“泥巴为么子能种稻子?”父亲说:“泥巴里面有很多营养物质,专门喂养庄稼和草木。你看,山上那些树,路边那些草,田里的稻子,地里的茄子、辣椒、丝瓜……都是泥巴喂养大的。”父亲这些话,是我对土地最初的认知。
父亲一辈子都和土地打交道,土地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情人”。而土地也从不吝啬,给予了丰厚的馈赠。
包产到户那一年,父亲承包了生产队几亩田。他种了稻子,还种了一亩西瓜。父亲每天都泡在田里,除草、施肥、治虫……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水稻丰收了。那一年,我们家收获了四千多斤稻谷,从此告别了“红薯半年粮”的日子。而沙质土壤种出来的西瓜,又大又甜又沙。那一年,我们家的西瓜也丰收了,卖了一千多块钱。父亲为我在学校交了寄宿费,给弟弟妹妹买了新衣服,还给母亲买了一台缝纫机。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家慢慢摆脱了贫穷。晚上,我陪父亲守西瓜。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和我聊起了土地。他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只要你好生待土地,土地就会好生待你。你看,这一亩田西瓜长得多好。为么子长得好?一是因为土地,二是因为太阳和雨水,三是因为我和你娘的劳动。”父亲停了一下,又望着月光下的西瓜田自言自语:“其实,人活在世上,就像庄稼长在地里。”
父亲这些话,是我对土地的又一次认知,也是我对人生的一次最朴实的认知。原来,父亲的内心,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一个人在城市生活久了,和土地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对土地的牵挂却会越来越深。这天,我又一次踏上了家乡这片黑褐色的土地。正是初夏,田野里,禾苗正在分蘖,绿油油的,像一块块绿色的地毯。山坡上,新栽的果树青翠欲滴,像一排排正在做操的孩子。小路边,黄瓜架子上垂下一根根碧玉似的黄瓜,辣椒树上挂满翡翠似的青椒。此青此绿,是土地的馈赠;此青此绿,是乡村该有的颜色。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人活在世上,就像庄稼长在地里。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来处……
回去时,年迈的母亲一个劲往我的小车尾箱里塞东西,有鸡蛋、包菜、辣椒、四季豆……
这片多情的土地啊,怎能不叫我魂牵梦萦!
(申云贵,邵东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