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29日

那些有名字的水田

陈云龙

离开家乡三十余年了。今年清明回到乡下扫墓,听叔父细数着哪些水田抛荒了,哪些水田已成了菜地,哪些水田改种草莓、葡萄了,哪些水田成了宅基地。我突然想起,那些养活我们的水田,原来都是有名字的,就像村民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或俗或雅。

儿时的脑海里有一幅小小的地图,是关于村庄、大山与水田的。学会了“比例尺”之后,兄弟几个就绘起了乡村地图,坐标的原点是自己居住的房子,坐北朝南,前后左右,用不同颜色的蜡笔标明了山、渠、道路和水田。那些有名字的水田,在小路的拐角处,在建筑物旁边或者小山脚下,因形貌各异,名字也就千奇百怪。四方丘、石山湾、葫芦湾、麻子田、癞子田,一串长长的名字,用钢笔标在手绘地图上。长辈们看了乐呵呵地补充说,还有龟背丘、响水湾……这些田可是上等的好田呢。他们把泥脚深、土质肥、水源近的水田称之为上等好田,因其利于耕种和管理,产量也高,是村民特别呵护的宝贝。

那些千百年来深耕细作的水田,黝黑的田泥细腻得像面灰。在刀耕火种的时代,我们的祖先用农具和脚掌无数次地打磨着凹凸不平、砂砾遍布的土地,让它们成为养育子女的良田,一代一代,繁衍生息。这片古老的土地,同样演绎着人类进化的传说,那些开荒拓地、开渠引水的壮举。还有不可计数籍籍无名的英雄,他们并没有留在典籍汗青里。我们早已无从知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那是非常遥远的年代里,一块块土地被火烧,被平整,被开垦,然后被灌溉,成了上下相依、前后相连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绵延开来,形成不规则的美丽图案。春夏绿浪翻滚,秋天遍地金黄,都是泼墨洒金的大手笔;冬季田垄里兀立着白鹭,一团一团的水洼被黑色的线条切割,形成天然的山水写意。

渐渐地,栖居于此的人们给它取了或俗或雅的名字。这些养育着人们的水田,见证了时代的洪流,见证了江山代谢人事风流,也见证了村庄的变迁。千年百载,田还是那些田,人却轮回了数十代。时至今日,它们的名字沿袭下来了,被每一个庄稼人烂熟于心,而那些为其命名的人却消失在浩渺的历史长空里,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丁点儿印记。

老人都说,每一片水田的名字都有一个或几个故事。对此,我深信不疑,何止几个故事呢?一大串一大串的故事吧。历史的长河如此漫长,试想,那些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的先民,开荒垦地时喊过哪些号子,唱过哪些歌谣?是兄妹开荒,还是情侣同作?深山的梯田是屯军所为还是隐士们的杰作?那些有趣的名字背后隐藏着先民多少辛酸苦楚?这是不必去想的问题,却是值得追问的问题。我们无法探究寻常的土地是如何演变成一汪水田的,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是谁在创造着这一切。这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啊!

那些有名字的故乡的水田,田主易人,名字或许也会变更。那个叫衣锦丘面积足有五亩的大水田,它是主人家金榜题名成为新贵,或是立下赫赫战功,或是经商发迹一夜暴富,衣锦还乡之后买田置业,原先那个俗陋的名字不足以匹配他的富贵荣宠,于是私产簿上更名为衣锦丘。话说富不过三代,衣锦丘随着主人家族的衰败,做了赌注输给了别人,于是村民改称为“败家田”。一片水田,其名在雅俗之间游走,看似不经意的事情,人世浮华、否极泰来却尽显其中了。而最无辜的是那片披上锦绣,又冠以败家之名的水田。水田无声,千百年来,它从来都默默注视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不管世态炎凉,它一如既往地把一年四季演绎得起承转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讲述一片水田的故事是繁琐的事情。村民们在田间日出而作,挥汗如雨,他们是故事的书写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在这古老的土地上,从最原始的农耕,到半机械化的耕作,时代前进了一大步。那些弯弯曲曲、细细窄窄的田塍变成了标准的机耕道,四方丘成了三角形,葫芦湾成了“南瓜饼”,响水湾早已干涸,那些各具形貌的水田改变了模样,机器去不了的石山湾已经百草丰茂了,它们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千百年来精耕细作的农耕文化,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随着水田名字的消失而消弭了。

(陈云龙,武冈一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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