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出生前,我就把娘从乡下接到了城里。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家后除了烧茶做饭,就是眯着眼给未面世的孩子做衣服、缝尿片,一件又一件,一片又一片。女儿降生了,娘笑了,也更忙了,忙得像风车轮子团团转,没有片刻空闲。
又是一年芳草绿,孩子上幼儿园了,娘每天风雨无阻,来回接送。不知不觉中,娘的青丝变白发。又是一年雁南飞,孩子考上中学了,娘又多了几件事,忙着把饭菜装进保温盒,忙着打开煤房推出自行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娘的腰开始佝偻了。
娘慢慢变老,手脚仍然闲不住。每天中午,娘到孩子的学校这里走走、那里转转,把散落在食堂地上的饭粒捡起来放进自备的塑胶桶中,送给乡下的亲人喂鸡喂猪。这里一张废纸,她弯腰拾起;那里一个易拉罐,她捡在手中拿回家。一个星期天,我打扫卫生,发现娘睡觉的木床下塞满纸片铁罐。一见这些,我立刻阴沉着脸,张口就吼:“这些破烂值几个钱,搞得家里乱七八糟。以后还捡,干脆回乡下去。”边说边拿起扫帚往外扫。一见我发脾气,娘满脸羞赧,局促不安,赶紧找了个编织袋,把废纸易拉罐装进去,步履蹒跚走出家门,不时举起衣袖抹眼角。望着娘的背影,我有噬脐莫及之愧疚,更有百箭穿心之疼痛。
经过岁月的剥蚀,娘变得拱背缩肩。一日她突然对我说:“我的头经常发晕,恐怕大去之期不远了。你妹夫给我买好了圆杉木,但没有大圆木做棺材顶的盖心……”娘话音刚落,我硬声硬气回答:“现在大家死了都火化……”我一推脱,娘先是默默无语,继而唏嘘嗟叹。唉,我又一次伤了娘的心。
娘是一个心中只装着儿女,唯独没有自己的人。娘一生养育了四个儿女,除了供我们穿衣吃饭,还要供我们上学念书。我们的学费是娘捡河螺挣来的。娘每天在生产队干完农活后,就提个竹篓,卷袖挽管,下到资江摸螺。回家后,就架起铁锅煮河螺,然后把河螺肉一针一针挑出来。有一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娘还在挑河螺,挑一会揉揉眼、捶捶背。我忍不住劝她:“娘,快去睡吧,别挑了。”娘叹息一声说:“不挑下期哪有钱交学费。”也许目睹了娘的艰辛,我们兄妹读书都很用功。
娘个子不高,只有1.55米左右,但在生产队干活却是一个行家里手,插秧割禾她比别人快,挖土锄地她比别人舍得用力气。那时在生产队靠记工分付报酬,男劳力一天记10分,女劳力一天记6分,娘劳动一天可以得6.5分。除了这种记工方式,还有一种包工制,就是按量计工分,比如你到栗山源挑一百斤煤交给生产队可以记20分,你到叶家堍割一百斤青草喂队里的牛可以记12分。我家到叶家堍有10公里之远,为了多挣工分,娘总是争着去割青草,清早去,傍晚回。每次娘从叶家堍挑回一百多斤重的青草,头发总是被汗水粘在一起,背上的衣服会留下一层白白的盐渍。
我的孩子考上大学后,娘回到了乡下老家。由于骨质疏松引发的系列病变,娘的整条脊椎完全变形,像一张弯弓。变形的骨头压迫神经,娘常年疼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多次陪她去医院检查治疗,医生总是摇头,说是“退行性骨质病变”,无药可治,只能吃些镇神止疼之类的药缓解一下疼痛。
2007年6月11日,得到娘病危的消息,我从城里赶回了老家。娘突然不怕疼痛了,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小解。我还以为娘的病情减轻了,但身边的一些老人却说是“回光返照”,快准备鞭炮。果然,娘重新躺回床上后,脸色突变。我急忙紧紧拉住娘的手,大声哭喊:“娘,您要挺住。娘,您要挺住……”娘最终没能挺住,青筋暴凸的一双枯手在我手中慢慢变凉。娘抚养了我们四兄妹,带大了孙子、孙女,最后带着一世劳累、满身病痛永远离开了。
我双腿跪地,泪眼迷蒙,放声哀哭。娘,如果人有来世,下辈子我还会做您的儿子。
(夏太锋,武冈人,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