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进入了倒计时。上了年纪的人在感叹生活巨变的同时，往往会联想起跟腊货有关的特殊经历。

大约在我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麦收时节，学校放了农忙假，妈妈带我和小哥哥上山割麦子。割好一捆麦子后，妈妈让我先挑回家，煮中饭，她和哥哥要将那块地的麦子割完才回家。相对于割麦子，煮饭轻松许多。我高兴地答应着，挑起麦捆就下山，没想起问炒什么菜。妈妈弓着身子，镰刀飞舞，不知是忘了说菜的事，还是仅仅要我煮饭，她自己回家炒菜，不得而知。

铁鼎锅里的饭很快就熟了，妈妈和小哥哥还没回家。那时没有手机，去麦地一个来回有三公里左右。我想，只能自己做主了。家里许久没沾过荤腥了，割麦子这么辛苦，应该改善一下伙食。我自作主张取下挂在楼枕上的小半块腊肉，切下一半炒了。我美滋滋地想着，妈妈会表扬我能干的。万万没想到，妈妈见到香喷喷的腊肉，非但没有表扬我，反而又惊又气：“啊？你炒了腊肉！你个败家子，短命鬼！谁叫你炒腊肉的！那是留作待客的，以后来了客人哪有好菜啊？怎么得了啊！败家子啊，啊啊啊！”妈妈咬牙骂着，伤心得要哭了，从门角抄起放牛的竹鞭要抽我。我开始吓懵了，怔在那里一动不动，见到竹鞭才如梦方醒，冲出家门，飞奔到后山，躲进干沟旁边一个小小石洞里，身子贴着石壁，战战兢兢的。本来早已咕咕叫的肚子也不那么饿了，一心只想着闯了这么大的祸该如何是好。

不久，传来小哥哥的呼唤声，叫我回家吃饭。我不敢答应。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最后站到了我藏身的大石头上面，但是他没下到沟里来，根本发现不了我。后山怪石林立，即使藏了几十人上百人也难以发现。小哥哥不再到处寻找，站在我头顶的大石头上高声劝说：“小弟，快回来吧，妈妈不会打你的，赶快回家吃饭，吃了饭还要去凤凰山割麦子呢。”又说：“妈妈真要打你，我会保护你的，快出来吧。我知道你藏在石头后面。”无论他怎么劝说，我都屏声静气，不敢回应。我在石洞藏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小哥哥又来找我，说：“回去吃夜饭了，你中饭都没吃，会饿得胃穿孔的！”我感到害怕了，真想走出去答应一声。可长那么大，从来没见妈妈那么愤怒过！回去肯定会遭到竹鞭的痛打！我掀开衣服看看，肚皮好好的，又伸手摸摸，除了饿之外，没有很痛的感觉。于是咬咬牙，坚持着。

小哥哥无奈地回去了。天渐渐黑了下来。山上传来了虫鸟千奇百怪的叫声，怪石和草木影影绰绰，像怪兽，像“妖魔”，我心生恐惧，进退两难，眼泪不由自主地下来了。正当我要放声大哭时，突然传来了妈妈的声音：“东哈（我的小名），东哈，快回来，不打你。东哈噢，东哈哎，儿啊，你在哪里？快回来啊……”妈妈分明哭了！“妈！我在这里！”我忘记了害怕，慌忙走出石洞。

姨妈众多的外孙，加上我们几个姨甥，每年正月初二都到姨妈家拜年，十分热闹。我最喜欢姨妈炒的菜，咸咸辣辣的，很是下饭！尤其喜欢姨妈炒的腊鸡，清香崩脆，骨头都能嚼碎咽下，使人胃口大开。稍大开始懂事时，我才知道，那不是一般的鸡，而是春夏之季发瘟的半大不小的死鸡仔；或者吃了药不见好，很快将死的，捉了抹上一刀……爸爸在外工作，自然告诉妈妈不可吃发瘟死的鸡。但家里八口人，妈妈没有多少办法改善生活，那些已经死了的鸡仔，妈妈狠心扔了，将死不活的还是抹上一刀，熏腊了炒辣椒。但是，妈妈从来不用这种腊鸡春节待客，说是对客人不敬。于是，我对姨妈和她家的腊鸡失了好感。妈妈知情后，脸色很不好，沉默良久，才低低地说：“你们别说姨，我找机会对她说。”说完，妈红着眼睛走开去。

又到了正月初二，妈妈对我们说：“你两兄弟吃了中饭就回来，不要在姨妈家过夜。”我们照办。那一次，姨妈家的餐桌上是新鲜鸡肉，没有腊鸡，但我看到她家楼枕上挂着好几只腊鸡，都是鸽子般大小。后来有一年正月初二，我们还是在姨妈家吃了腊鸡。因为下大雨，我和小哥哥只能跟姨妈那些外孙们一起留宿。晚餐炒菜前，姨妈特意将我和小哥哥叫到一边，轻声说：“今天晚上要炒腊鸡哦，中餐是正餐，晚餐没有什么关系了。”小哥哥说：“姨妈，没事没事。”真正开饭时，我们的筷子却没有夹腊鸡。第二天回家，我们把情况告诉了妈妈。妈说，姨妈讲的对，晚餐没有什么忌讳了。

生活越来越好，瘟死鸡仔渐渐退出了餐桌。上初中时，我常常从姨妈家门口经过，姨妈总要留我吃饭，我每每逃了。我已经理解姨妈的不幸和不易了。姨妈三十出头就守寡，矮矮瘦瘦的，却独自拉扯大五个子女。责任制后，年过花甲的姨妈又独自耕种田地，风里来雨里去。正月初二拜年时，我惊异地发现，姨妈家的楼枕上还是挂有腊鸡，不过不是鸡仔了，是大鸡。

考上高中后，上学的路远离了姨妈的村子。一个周末回家，妈妈伤心地告诉我，姨妈病了，要瞎了！我劝妈：“妈，你别伤心了……姨妈可以休息休息了。”妈想了想，说：“也许是吧。如果不瞎，她是歇不下来的。可是，瞎了终究不是好事，以后日子难挨啊，唉！”“怎么会得这个病呢？”我问。“医生说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唉！”妈说，然后低头用衣袖抹眼睛。

（唐新森，任职于邵阳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