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1月23日

想起香椿树

粟碧婷

故乡的老屋旁、田园边曾经到处都是香椿树,在我的心里,故乡是被香椿树包围的。想想,我的童年、少年,我的好多个白天和黑夜也都是被香椿树包围的。香椿树,见证了村庄的明亮、喜悦、清寂与温暖。

在我童年的旷野,长着许多许多的香椿树。其中的许多,是我父亲种下的。他爱树,爱种树,尤其是香椿树。至今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独爱香椿树。过了几个春天,椿树在父亲的照看下,一棵长大了,又一棵也跟着长大。院落的四周,一抬头,就可以瞅见密匝匝的翠绿的椿树叶子,小鸟在里面谈情说爱,风声此起彼伏,白色的云姿态优雅地一朵一朵走过。地面,树影婆娑,鸡鸭嬉闹,狗贴着阴影,闲适自在,空气宁静极了。父亲、大爷和叔叔们靠着椿树圆实粗壮的树干,看着对门挺秀的峰峦、广阔的田畴,以及安详整洁的村庄,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静穆、自在、安逸。

此刻,在我的世界里,只生长两种颜色——翠绿,湛蓝,如椿树叶子的翠绿,如天空一样的湛蓝。香椿树挺直高大,质地坚实,无结少疤。闲谈之中,只常听父亲说起香椿树的这些好。

在我十岁那年,因贪玩,与院子里的伙伴爬香椿树比赛。登临椿树,聆听风声在枝头摇曳,看老屋瓦缝间的疏疏野草、树下奇形怪状的光斑,真是其乐无穷。可就在我得意之际,一不留神,急速滑下树来,手上、肚子上、脚上的皮肤多处擦破,鲜血淋淋。树下的伙伴忙叫来了父亲,看着正在淌血的我,父亲的脸色惶遽不安,呼吸急促,记得他原来挖树坑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快节奏的呼吸。父亲赶紧蹿上树,迅速摘了一把香椿树的叶子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然后蹲下来,小心地撩起我的衣服,将嚼碎的香椿树叶子敷在一沟一沟的伤痕里。在父亲的怀里,我如一棵幸福的香椿树,茂盛而肆意地长着,那些伤似乎都被父亲拿走,不然,他的眼里为何徒留悲伤的气息。

在村庄里,一棵树不会拒绝我,我也不会拒绝一棵树。我,或者我们与树一起静静生长,因为我们都是村庄的孩子。自然我也就目睹了香椿树在安然的岁月里抽芽,结籽。香椿树也观望着我如何蹒跚学步、幸福成长,然后是怎样离开香椿树又回到香椿树。这一切都是在时间的安排之中,在心灵的默契之间。

村里的老人说,香椿树是很难开花的。小时候的我一直不信,它能结籽,就一定会开花。后来,我问独爱椿树的父亲:香椿树真的能开花吗?父亲无言,只是仰望着高耸挺立的香椿树,蓊郁蓬勃的叶子里,可能就藏着我要的答案。然椿叶沉默,岁月无语,唯有风在我、香椿树,以及父亲之间来回穿梭。可是我更加坚信了:香椿树一定是开花的,这花开在村庄的上空,开在我的心里。花的香即是岁月的香。

我的祖母最终这样告诉我:因为大家喜欢摘香椿树的嫩芽,而树的花苞就藏在嫩芽里,所以就很难看见香椿树的花了。不过她曾经看见过,若谷粒一样白色的花。那一刻,幼年的我终于释怀了,如打了胜仗一样昂首阔步走在香椿树底下。

确实,后来我也见到了香椿树的花。纤细的白,嫩嫩地缀在枝条顶端的新叶里,清芬流溢。明亮的阳光中,如一颗颗细碎的玉石,发出璀璨的光芒。只是当我亲眼看见香椿树的花时,我的个子已如母亲了,我的父亲也已经不再年轻。可能关乎美的发现,是分很多种的。有的一开始就能看到,有的要架了梯子才能发现,还有的硬是要经过岁月的沉淀与洗礼,经过反复的等待与审视才能发觉。张枣的诗《镜中》有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幸好,在我的镜子里,香椿树的花,永远都是素雅且含蓄地开着,从不曾凋谢。

三十多年了,香椿树早已经被砍伐,我的父亲、母亲也已老去,诸多事物早已淡忘,可记忆中的香椿树却始终长得蓬勃葱郁,成为村庄最美的风景。我无时不在向美行礼。

(粟碧婷,邵阳人,湖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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