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家打开陈旧的堂门,屋里都是空荡荡的,令人打寒颤,那张结实的八仙桌仍然放在堂屋中,桌面都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切都是那么的宁谧。轻轻地推开厢房侧门,那台锈迹斑斑的老式上海“标准牌”缝纫机又出现在我面前,泪水常会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父亲生于民国卅四年(1945),患有小儿麻痹症。在毓兰山就读几年高小,就回家放牛砍柴,成为一位牧童。父亲兄弟姐妹九人,他排行第三,家人都习惯称呼他老三。爷奶为父亲以后的生活感到非常担忧,就想方设法为父亲谋一条生路。后来经人打听到,毓兰老街铺子里有一位陈老师傅,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来他铺子里面裁剪衣服。经爷奶几次登门苦苦相求,他才收下了我父亲做徒弟。
写字、拉二胡、吹唢呐……父亲样样精通。他脑瓜子相当灵活,既乐观又勤劳,善良的品质加上通情达理,博得陈老师傅的喜爱。仅一年时间,父亲就把缝衣技术全部学会了。有了一门“吃香”的手艺特长,就有人来为父亲说亲事了,媒人是我的二姨妈。父亲少年时确实长得很帅气,只是走路不方便。二姨妈带来她的亲妹妹来见我父亲。第一次相亲,母亲看到一个跛脚男子当然很不高兴,刚见面就气冲冲地跑回娘家去了。后来经过外公采用“强制措施”,母亲才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母亲结婚后还是有很大怨气,只要哪天心情不好,就发一些牢骚出来,责怪自己的父母和姐姐。经过几番较劲,时间长了,母亲才定下心来。
我是爷奶的长孙,给全家人带来无比的喜悦。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买回来一台崭新的“标准牌”缝纫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两个大队的衣服都送给我父亲做。父亲的手艺是一流的,还培养出好几个名徒!父亲非常爱护他的这部缝纫机,每天早上开始工作时,都要把机头用棉布擦拭一遍,然后在一些活动的零件上打点机油。
父亲每天的工作量相当大,常要加班到深更半夜。有时我半夜醒来撒尿时,还听见那缝纫机发出急促的皮带轮转动声和针头的嗦嗦声。那时候经常停电,父亲就点着一盏煤油灯做衣服。每年到春节来临时,大伙都要穿新衣服过新年,这可把我父亲累得够呛。这个爷说:“王师傅,我后天就要来拿,麻烦你给我赶一下时间。”那个姨说:“王师傅,我明天就要去做新客,麻烦你今晚上帮忙做好吧!”就这样,父亲不分昼夜地工作着,甚至几天几夜不睡觉,实在累了就伏在缝纫机上打会盹。隔壁邻居有个叫王在左的先生,喜欢陪我父亲聊天,聊到精神疲惫时,两人互相点支烟烧。王先生经常陪父亲到三更后,然后打个手电筒独自回家。周边人都称他是我父亲最忠诚的贴身警卫员。
母亲也很体贴父亲,深冬的夜晚母亲会生木炭火放在缝衣机脚踏板下让父亲取暖。母亲只能帮父亲打些杂工,其余时间就是带我和弟妹、洗衣服做饭等。母亲是村上爱清洁、出了名的贤惠妇女,大字不识几个,但性格极其“苛刻”,要求我们全家人穿的衣服都要相当整洁,衣袖、胸襟、背上起皱了,她都要跑过来给你把衣服拉平,才能放心让你外出。
在那时候,父亲的收入还是可观的,挣到了不少钱,还盖了一座高大的木屋子,日子还算过得幸福。村子人很羡慕我父亲的职业。家庭经济比较贫困一点的农户,做件衣服没有手工钱给我父亲,有些赊账,有些就拿鸡蛋来替代手工费。我那时候吃了不少鸡蛋,母亲总笑我是吃鸡蛋长大的一条懒虫。
我上初三的那年,父亲搬迁到毓兰镇上尹全春先生家去缝衣服了。想不到的是厄运降临了。就在那一年,一场可怕的大火把我家的房子给烧得一干二净!爷奶与父母辛酸苦辣几十年所建的家业,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里,全部化为灰烬。在后面几年里,我们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辛,幸好有亲友们的帮助,才渡过了重重难关。之后父亲重操旧业,拼命赚钱养家,脸上多了些皱纹、少了些笑颜……
到了上世纪90年代,裁剪衣服的人少了,父亲也变老了。
如今,父亲已离开我们十个春秋了,但父亲那台缝纫机我们仍然保存着。只是缝纫机苍老了许多,油膝也几乎掉光,“标准牌”三个字只剩下一个“标”了……
(王洪斌,邵阳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