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的嗓门极有名气,其吼声在作家中和出版界肯定数第一名。如果你的听力还不错,那么,很有可能会被这头来自北国的狼吼成一个聋子。如果你的耳朵聋了很久,又很有可能被这头狼吼成个正常之人。所以说,野莽的吼声是一把双刃剑。
不过,我最喜欢听他的吼声——也包括许多作家——因为其一旦吼起来,不说国人苏醒吧,至少我是苏醒过来了,而且都是从美梦中苏醒过来的。紧接着,我的耳膜就被强烈地震动起来,心脏也怦怦急速地跳动着,仿佛往日的少数民族在擂响激越的战鼓,号召村人抵抗土匪的进攻。其实,野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朋友……他要么说你的小说被转载了,要么说你的小说被选入了某个选本,或列入某某丛书。你说这种吼声谁不喜欢听呢?他甚至还很直爽地说稿费是多少。我便调侃道,你这不是暴露了国家机密吗?
而且,他说话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好像他立即做出了勇士状,就要奔赴某个救灾的战场。如果我一时还没有听清楚,请他再重复一遍,那就不得了了,他的吼声至少要提高八度之多,像高音歌唱家,将声音集中在细长的电话线里,根本就不怕把你的耳朵震聋。
一天,我和朋友们豪气冲天,点菜筛酒。谁料我刚端起酒杯,他居然打来了电话,好像我在吃饭没有叫他,他就要拿我是问,或是严厉追责。我刚想说老兄有何贵干,他竟然吼起来了,似乎要阻止我拉动内需的勇敢行动。虽有几年不曾联系,他的嗓音仍然不减当年,其吼声把我杯中酒都吓得弹跳了起来,居然像朵朵浪花。他解释说,上次他主编一套书,将我列入了“黑名单”,因我回复不及时,很遗憾没有列入,他却说下次一定要将我重新拉入“黑名单”。你看,他的嗓门不是响起来了么?他并且说,要我赶紧回家打开电脑,说是关于出书的事情,云云。他还说,具体内容都在我邮箱里。我一听,愧疚不已……无奈地放下酒杯,赶紧搭车回家。我没有说错吧,野莽之声,便是希望之声,这个希望不是又来了吗?
2002年至2004年,野莽和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被文坛称为中国新时期首席评论家的雷达,以中国作协的名义,主编了一套名为“中国作家档案”的大型书系,计划出版100卷中国当代重要作家的小说集。其实,他曾经主编过很多50卷到100卷的大型图书,文坛戏称“野百卷”(似有贪大求洋之嫌疑)。在陆续出版的前三辑中,湖南籍作家有韩少功、何立伟、聂鑫森,后几辑还计划收入残雪、姜贻斌、王跃文等。不料前三辑出版后,情况发生了重大逆转,先是因图书滞销而出版搁浅,接着野莽离开出版社去从事自己的写作(竟弃作家们不管了,大有擅自离岗之责),再接着雷达不幸去世。于是,这套100卷书系的计划彻底告停。
但是,野莽的记性很不错,仍然记得他曾经承诺过的事情。2019年他在美国期间,闻知著名编辑家、《山花》杂志主编何锐因病离世,他便决定以何锐和《山花》的名字,主编一套名叫“锐眼撷花”的丛书,以逝者生前熟知的形式,纪念自己的老朋友。因此他在选择作者时,竟然又想到了我。于是写邮件告知我,让我在三天内自编一本小说集发给他,而我竟阴差阳错,过了五天才看到这个邮件,于是事情就这么耽误了。因此他在国际长途中把我吼了一顿。其实,吼归吼,这件事情并没有完结,他心里就放不下。又过了一年,他把我补入这套丛书的第二辑。这一次,我再不敢动作迟缓了,他居然接连给我出版了两本小说集,终于完成了他的心愿。在他心里,似乎是前生欠下的债。
坐在返回的车上,我为野莽的这通电话深为感动,因为他曾经说过要给我出书,时间过去了一些时日,也无消息,我便以为没有路了,谁知他仍然把朋友的事情挂记在心,好像做出的承诺一定要实现,不然就愧对朋友,真是具有侠士之风。虽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同等重要,而在某个时候,精神文明还是要高出一头。所以,我痛舍美酒,急赴家中,赶紧去看邮件。刚走进家门,他的电话又响起来了,其声音仍然是嚎叫,像是那个什么嚎叫派的成员之一。
他究竟是不是嚎叫派成员之一,暂且存疑,有待组织调查。
(姜贻斌,邵阳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