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老后,至今已逾20年了。我们的联系方式,由当初寄送手写稿和纸质相片,发展到邮件、微信沟通,文章、图片、视频,一点就来。我也看着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民间文化爱好者、守护者,渐被人知,走出湖南,走向全国,走上全球华人文化领域的最高领奖台。
信手点开老后发来的一个视频:头顶着黄土地,双手撑着,两条腿慢慢地朝上伸展,直到身体成一直线……雾色苍茫中,在海拔1320米的大东山之巅,78岁的老后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倒立。
隔几天,又一个视频传来。一段悠扬的风琴声中,一头银发的老后端坐在琴凳前,忘情地弹奏着。手上橘皮可见,青筋突起,可并不影响它的协调与灵动。
……
炎炎夏日,老后和老伴朱春英一直穿梭在梅山地区的崇山峻岭和古村寨中,直到疫情紧张,他们才回家。
梅山文化是他近来沉迷的世界,我期待着他即将带来的新惊喜,于是约好9月初见面再详聊。哪知9月2日一早得知,先生在长沙遭遇车祸,经抢救无效,于9月1日深夜去世,终年78岁。
眼睛瞬间模糊了,心揪着痛,一再追问,反复确认,不敢相信啊!这么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对脚下的土地满怀赤诚的长者,就骤然不告而别。悲呼,我与他的采访约定永远定格在“未完成”。
“……青山问我几时闲?我问青山何时老?青山不老我不闲!”这是老后在下乡考察时借句抒怀。老后总是很忙。忙什么呢?忙着下乡,忙着拍照,忙着为民间文化做抢救性的资料保存工作。
四五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后结缘隆回县虎形山花瑶,因为热爱,从此一头扎进来,并在研究民间文化的路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花瑶是瑶族一个分支,仅存7000多人。他们世代避居在高山莽林中,天险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也因此,他们忠实地承袭着先祖最古老、纯粹、新奇、怪诞的民俗与民风。
仿佛是命里注定,一定会有一个人来倾听他们,阅读他们的喜怒和哀乐。这个人就是老后。为了探寻花瑶这支几被史料遗忘的瑶族部落,老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先后300多次深入到400公里以外的瑶家山寨追踪采访,其中就有9个春节是在冰雪茫茫的瑶山度过的。
他为花瑶这个古老的瑶族宗支忠诚地记录下了许许多多濒临消逝的传统文化事象,为他们的远古遗存留下大量鲜活、真实、珍贵的历史身影。并将神秘独特的花瑶文化推向全中国,带进联合国,介绍给世界人民。
因他的努力,隆回县的花瑶挑花、呜哇山歌、滩头年画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他从来不求回报。
……
多年来,他开展民间传统文化讲座达140余场,且被多所高校聘为客座教授。他的每一堂讲座,都以大量精美摄影图片和满溢激情的文化演绎,让人在轻松惬意的氛围里,感受偏远山乡珍稀古老、新奇怪诞且又即将消逝的民间传统文化事象。
去年11月,他的公益主题摄影展《大山的脊梁——走进老一辈中国农民的世界》,在湖南国画馆一经展出,便引起轰动,被称为“震撼心灵的影像记录”。
为探寻民间传统文化,为乡野独具魅力的山水自然和丰繁多样的民俗文化走向世界,老后奉献了无尽的心力。近几年,老后仍在行走,将全部心力都扑在了梅山文化的研究上。虽年事已高,仍满怀梦想。
他和老伴朱春英,一道扎进偏远的山乡,长期不归家,自觉从事关于梅山文化的艰难的田野考察,并将他们的考察重点,直接放在散落各地的梅山法师身上。随着专访的拓展与深入,这对古稀之年的老两口越来越沉迷其中,愈发觉得这种古老民间宗教文化的诡异神秘、深不可测……就这样苦苦坚持着。老后至今已访问了近200位梅山法师,跟踪过数十堂古老的法事,收集到上百册秘不外传的手抄经牒复印文本。
……
“沿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气喘吁吁攀上河心岛那高高的石山顶,着实累了。顺便倚靠崖边一棵斜躺的小树,暖阳侧向洒满我的身躯,柔风悄然拂净我的心灵。在这美轮美奂的天地里,似睡非睡地歇一把汗水,匆匆路过的小鸟啊,千万别把我从美梦中惊醒……”这是8月27日我与老后微信对话的最后留言。随同留言一道的,还有一张朱春英拍的他斜靠在树上休憩的照片。
老后也许是太累了,所以他长睡了。愿老后在天堂依然有梦,梦想成真……
(杨丹,任职于湖南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