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江村，毗邻邵东，那里有大片的田垄和一望无际的黄土山。黄土山属典型的江南红壤丘陵，土地贫瘠，山不高，树也不高，许多地方甚至秃着。裸露的地表，被风雨侵蚀得规整圆润，宛如精致的黄红糕点。雨天进山，泥巴跟牛皮糖似的，每每活生生扯掉鞋子。

山不咋的，名气却大得很。当地有民谣：“黄土山，浩龙寨。三扮桶，七棺材。哪个寻得洞门到，金子银子用箩挑。”说是这里从前土匪猖獗，土匪在黄土山最高的那个山包上，建了浩龙寨，还将搜刮来的巨额财宝，分装在三个扮桶和七口棺材里，秘密埋藏于黄土山的某个角落，详情只有几个头目知晓。后来官兵夜袭，几个头目全部死于刀箭之下，宝藏便成了一桩无头悬案。此后官方和民间掘地三尺，所有的山包都翻遍了，都不见踪影。

说来好笑，我还在十来岁的时候，就进行了一场疯狂的寻宝之旅。那年暑假，我在外婆家玩，偶尔听说了这个神秘宝藏的故事，立马联想到“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不由热血沸腾，当即就拉上一摊表兄弟，直奔浩龙寨遗址，一路“芝麻开门”喊过去，直到实在走不动喊不出声了，才悻悻而返。大人们问及行程，我们实话实说，成了当地一大笑柄。

首次探宝失利，但我们的梦想并没有破灭。此后我们一有机会就进山探宝，对外则宣称是去邵东玩。在各个山头疯窜的日子一久，难免衣衫挂破皮肉挂彩，但好歹都被我们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小心惊动了一窝胡蜂……

外婆特别会讲故事。大约是为配合外公制止我们的疯狂行径，此后她的故事老是拿黄土山开涮，而且一个比一个吓人。

外婆的故事、外公的制止、胡蜂的毒针以及寻宝的一再失利，各种因素联动，最终使我们放弃了寻宝。后来我们也进山，但开展的大多是采茶、扯笋子、取菌子、摘野果、掏鸟窝、打游击战之类的“高大上”活动。当然，偶尔也喊几声“芝麻开门”，看见陌生女性就怀疑是“老鼠精”，口里渴出青烟也不敢喝水沟里的水，冷不防还尖着嗓子来一句“各位大哥刚才看到一个身穿盔甲的人吗”，等等，纯属寻宝后遗症，不提也罢。

我一天天长大，黄土山也在不经意间变了样。

最早变样，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县里在江村搞田园化试点。社员们响应号召，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改河整田架桥铺路，开山劈石植树造林，经过几个冬天的大修大改后，这里成了远近有名的粮仓和果园。

紧接着，是公社在这里建茶场。又是一连几个冬天，社员们顶风冒雪，日夜奋战，过年都没闲着，硬是凭着锄头扁担，将大片大片的黄土荒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茶园。每到采茶季，我都会屁颠屁颠地赶到这里，跟着众人上山采茶，运气好的话，我们小孩一天都能有三五毛钱进账。这在当年，算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了。

钱包鼓了，腰杆粗了。1978年，就在绝大部分农村地区还在点煤油灯的当口，江村宣称年底要用高压电。用电要从邵东牛马司煤矿接线，各种手续大半年都没办好，便有人讥讽“江村要发电，震动两个县；大话讲早哩，婆娘讨老哩”。大队书记急火攻心，一天夜里协调矛盾，不知怎的一脚踏空，从楼上摔了下来，伤得不轻。矿方被感动了，当即特事特办，一路绿灯，硬是让江村在阴历年前用上了高压电。

黄土山有块区域全是高岭土。有了电，不久公社又在这里新建了瓷厂。再后来，这里成了全县第一个农业综合开发片区，大量的项目资金投入，再次扮靓了江村的山水园林路。

据说就有其他村不服气，跟领导抱怨，说就江村是亲生的，我们都是后娘养的。领导也不含糊，直接就骂上了：“只看见牛吃草，没看见牛背犁，你怎么不说人家过年都在雨里雪里开山改河？不说人家书记为通电从楼上跌下来？”

近年来，江村又有了大动作，纳入了全国乡村旅游扶贫重点村。乘此东风，江村能人李长青牵头，组建了“湖南省华怡农业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正致力打造集种植、养殖、加工、休闲观光为一体的综合型生态油茶产业园。

外婆已作古多年，我也华发早生，黄土山好多山头也通了水泥路。如今的我，不知怎的，依然爱往黄土山跑。每次驾车到山上，无限风光跃入眼帘，各种往事涌上心头。唏嘘之余，感慨神秘宝藏的大门，正在被勤劳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打开。

（刘泽堤，任职于新邵县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