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母亲大清早打来电话，告诉我外婆于当天凌晨永远离开了我们。得到外婆突然去世的消息，我心痛如绞，泪如雨下。透过时空的隧道，追忆着外婆往昔慈祥的笑脸，留存在我心底的一段段往事，像电影倒带一样一幕幕、一帧帧那么清晰。
外婆生于1928年，她和外公恩爱一生，相敬如宾。二十年前，外公离开了外婆，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后，每当逢年过节或外公生日这天，外婆总是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外公的遗像前，让他先尝尝味，再自言自语说上一顿思念的絮语，然后才允许大家动筷子。二十年来，这已经成了我们家一道默守的家规。尤其是近几年，外婆身体欠佳，身体关节出现多处疼痛，行走不便，很少出门。更多时候，她都是与外公的遗像聊聊家长里短，倾诉思念之苦。
儿子送来了一袋米，女儿送来了一块肉，孙子买来了一斤水果，孙女买来了一斤糖果……从物资匮乏的年代熬过来的外公外婆，觉得这些琐碎回报都是自己的福气，是上天对他们的优待。外公的离去让外婆变得郁郁寡欢，她偶尔也会责怪外公几句，感叹他离去得太早，没能享受到子女的福气，可惜了！
可是，在我们看来，相对外婆，外公才是有福之人。外公在世时，大舅的孙子已经出生，四代同堂。外公生病卧床，痛苦难耐时，有外婆陪伴左右，他闭眼的那一刻虽有不舍，但内心应该是坦然的。外公出殡的那一天，所有的子孙把棺木围了一个圈，都在不舍地与外公道别，外婆则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心疼。
外婆育有两儿四女，头尾两个舅，中间三个姨和我妈。外婆聪明能干，心灵手巧，家里贮着所有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以及外孙子外孙女的鞋样。每年秋天，她戴上老花镜开始忙碌起来，一针一线制作布鞋。在冬天下雪前，我们总能赶穿上外婆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那种自豪感不言而喻。
后来，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政策，除了大姨，其他五个子女都去了外地谋生，于是外婆就成了一位空巢老人。家里装了一台座机，这根细细的电话线成了外婆与子女们的一条情感线，维系着她深深的牵挂。80岁以后，外婆的耳朵开始出现毛病，我们经常要费很大劲，才能让她听见我们说话。为了让外婆能接到电话，小舅还特意请师傅在家中安装了一个带扩音器的电话响铃。
儿辈们仍然会经常打电话给她，尽管很多内容听不全，但她总能与子女们说上老半天。她总是重复地询问儿女们：什么时候回家，然后又马上习惯性地自我否定，没时间就不要回来了吧！其实，儿女们的内心也很矛盾，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有工作的地方陪不了家人。面临进退两难的抉择，他们很纠结，也很无奈。在我的印象中，每年外婆生日，她的子女们没有聚齐过。
2017年7月13日，外婆90岁大寿，大舅下了死“命令”：所有兄弟姐妹，不管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涯，都必须回家团聚，给母亲做寿。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外婆过的最热闹的一个生日。那天，鞭炮齐鸣，礼花绽放，但最美的还是外婆布满皱纹的笑容，犹如夏日阳光般灿烂。
90岁生日以后，这个一辈子坚强勇敢的老人，身体每况愈下，心理也越来越脆弱，腿疼越发明显，打针吃药都止不住疼痛。她经常在电话里对子女们说：你们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万一哪天去世了，你们都不得而知……这句话，成了她每次打电话的口头禅。这一年，子女们放下了他们外地的工作，陆续回到了家乡。舅舅、姨妈们和我妈商量，立下规矩：现在回家了，六个家庭，不论哪个成员过生日都要聚，而且都要接上外婆。这个孤独的老人打了几十年电话，盼了半辈子，盼到了子女们都已白发苍苍，终于迎来了她想要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但好景不长，才一年的时间，外婆因为腿疾卧床了。六兄妹商议，两两一起，十天一轮，在侧照顾。每十天轮换班时，必须由大舅掌主勺，大家庭聚上一餐。
今年正月初三，我们去给外婆拜年，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我们都来了，外婆嚷嚷着要起来，可是她只要坐着，屁股那里的骨头就会磕得肉疼。大舅在轮椅上垫了一床薄棉被，和小姨一起把她抬到棉被上坐好，以减轻痛苦。她系着尿不湿，双脚不能随意伸展和上抬，裤子已经无法完全穿上，只好在胸前给她盖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大舅把她推到院子里，一家人提议，照一张全家福。
大舅站在她的身后，女儿女婿围绕在旁，一家人站在一起，拍了一些合影。虽然我们知道外婆的时日已不多了，但当这些照片真正地成了我们与她的最后合影，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手机里的相片，又有谁能抵挡住泪水的泛滥！
外婆的遗体在家中摆了三天三夜，正月十三清早临出门前，当棺木合上那一刻，母亲、姨妈和舅妈用力拍打着棺木盖，哭得像个找不到了家的孩子。大舅站在一边，不停地抽着烟，小舅抄着手，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他们明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外婆真的走了，遗憾的是，我竟还不能陪在她身边，送她最后一程。等我赶到家时，大舅已经给她穿戴整齐。她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脸上盖着一块白色的手帕。掀开手帕，看见她紧闭着双眼，我摸着她僵硬、冰冷的脸颊，责备自己的不孝，痛恨自己的无能。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换来一句外婆的回应，可我多想再听她对我说一句：“宝儿，你回来了！”
（潘秀青，任职于邵阳市资江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