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庭湖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的那段日子,有点累,但偶也有闲暇。在一个难得有闲暇的晚上,殷发生蹩进营房,要我去蔬菜班的菜地里偷几个辣椒、一把葱。
“为么?”
他笑着附耳告我:“办个鱼宴,给你开开荤。”
开荤,这词眼很具诱惑力。军垦伙食不是焖南瓜煮冬瓜,就是焖冬瓜煮南瓜。乏味的日子长了,便勾起对“荤”的想望。物什已准备就绪,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菜刀、砧板、一个沙罐、一小包盐。发生在牛栏边垒个简易的灶,又从新掘的水氹里捞起一条鱼来。
“哪里弄来的?”
“放牛时湖边捕的。”
“没渔具,怎捕?”
他嘿嘿笑了:“空手板揿团鱼呗。”
“能行吗?鱼见人影就会游走的。”
“在水中静静站一会,鱼又会游回来的。”
“捕得住吗?鱼机灵着哩,何况滑溜滑溜的。”
他嘿哩笑了:“谁会笨到用手去捉?等鱼游到身边,迅疾双手下揿,将鱼按入泥沙,一会,不动了,捧上来就是了。今天运气不错,捕了一条鲑鱼。”
我突然悟到他裹着布条的手掌一定被鲑鱼的脊刺伤了:“手掌刺破了?出了很多血吧?”
“没事。”
“不值。”
他嘿嘿地笑:“值得。等会你就知道。”
他忙着剖鱼切菜,我闲得慌,便去生火。只见烟,不见火苗,伏身去吹,燎得满眼满脸的烟,火苗也只是随起随灭,甚是狼狈。他见状,忍不住笑:“我来,我来。”镶着猩红的火焰抱着罐儿欢快腾舞。罐儿开始吟唱,先是嗡鸣,接着哼哼作声,继而涛翻浪滚,罐盖跳动起来,溢出白色的蒸雾,慢慢扩散开来,含着细细的鱼香。多美的鱼香!我按捺不住兴奋:“好了,好了。”他却悠悠然:“不急,汤没稠哩。”
终于,他揭开了罐盖,将葱椒盐一骨脑撒进去,用筷在罐里搅了几圈:“好了,尝尝。”于是我们你一筷、我一筷往罐里叉。鱼块很烫,烫得口舌疼痛不已,舍不得吐,痛感一直从口腔延伸到腹腔。
鲑鱼本是鱼肴中的上品,肉质细嫩鲜肥,弥着淡淡的清香,蛋白质的质感让人神怡气爽,销魂快意。吃完鱼块,又你一口我一口捧着沙罐喝汤。汤汁如粥,黏稠滑润,唇齿享受……最后,仍举着罐,仰着头,不舍残留。
我们靠着牛栏坐下来聊“味”。殷发生有说不完的故事,抓泥鳅、掏鸟窝、挖竹笋……湖区的天有点矮,月也大些,星也水灵些,风蕴着水草的气息,习习悠悠。这是一顿何其美妙的鱼宴!
后来,我被叫到连队办公室,心怀惴惴,偷摘椒葱事发?指导员却温和地说:“省广播电台要在你们学生中招几名记者。有人推荐你。用心写篇文章交来。”我当即回答:“我不会写文章。”谁荐的?殷发生,舍他其谁?是他为我安排的另一席旨在改变我人生走向,投合我个人兴趣的“鱼宴”。可惜我无法消受……
一别几十年。听到发生来邵出差的消息,顾不得手头的繁忙,匆匆赶往招待所。看来,他有些拮据,只住招待所的统间,十几张床位。床上促膝长谈,聊大学生活、军垦生活、别后萍迹……
备一席家宴款待他,特地烹饪了一尾鲑鱼。他说:“味道不错。”
我说:“再怎么弄也找不到当年的那味道了。”
他嘿嘿笑了:“还记得那味道?随光阴流逝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聚。不久,他就辞世了,有点早,远没到辞世的年龄,给我留下无尽的怅惘。许多美好,随光阴流逝,找不回了,可在记忆礁石上留下的印迹却那么顽固,那么鲜明:那蛋白质的质感,那稠滑香辣的汤汁,那月,那风,那瘦矮匀称的身影,那从微黑面庞绽出的嘿嘿的笑……
(李群,曾任职于邵阳市第九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