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人说过,奶奶生我父亲的前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原是平坦干净的禾堂里长满了一丛一丛的韭兰,那紫色的花、黑色圆粒饱满的籽,一串一串的,煞是好看。大家就分析,肚子里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幽谷出幽兰。”兰花代表的是女性的阴柔之美。但第二天生下来的却是个男孩。家里人去求证八字先生,八字先生虚着眼睛,掐指论算,说,这没错呀,“兰”“男”同音(我们那里的方言确实读一个音),所以告诉您是个男孩,而且,兰花代表着高雅、大气和坚贞,象征的是读书人的气质,将来这个伢子绝对是读书的料,当官的像。八字先生的一顿满嘴喷沫,把一家人逗得满心欢喜。
也许是后来有人告诉了父亲的出生经历,也许是天性使然,虽然后来父亲没有像八字先生所说的那样当了官,但像兰花那样高雅、大气、坚贞却是他一辈子的追求。
父亲读过几年师塾,曾拜当时武冈秀才戴源璋先生为师。他读过“彼泽之陂,有蒲与兰”,也读过“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但是,家里人口多,底子薄,书没法继续读下去了。他只得一边“扶犁垄耕”,一边学点堪舆,勉强度日。但是,他对兰花的喜爱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虽然不上学了,但家里的文化氛围还是很浓的。父亲床前有一张书桌,曾经读过的《四书五经》都收在抽屉里,桌面上就摆三样东西:一块雨花石磨成的画屏,一个用于装毛笔的竹筒,一个相传是梨花木制成的镇纸。画屏的上方是石纹自然形成的类似烟雨朦胧的泼墨山水。下方的石纹却条分缕析,似兰草叶片飘逸,似墨兰含苞欲放;竹制的签筒不算名贵,但父亲在上面题了一首诗:“翳柏有心,翳竹有筠。中通外直,不染纤尘。”在赞扬竹的气节的同时,还不忘在落款的后面,雕刻一株飘逸俊芳、绰约多姿的兰花;至于那不足五寸长的镇纸上更是倾注了父亲对兰花的深情:墨描兰叶翠欲滴,朱点兰花风飘香。上面还特意题写了清人程樊的诗句:“兰为王者香,芬馥清风里。”
我家的禾堂不宽,但在显眼的地方却长有一棵碗口粗的栀子花树,不知是自然生成还是经人修剪,栀子花树弯曲成“7”字形。在“7”字的下面,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条石做成一个“石凳”。凳面上除摆一两盆菊花外,更多的还是兰花:墨兰、春兰、蕙兰,品种还真不少。许多时候,耕作之余,父亲把培植兰花当成了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建国初,在我们村划家庭成分的会议上,大家神情严肃,争论非常激烈。在议论到我家的成分的时候,父亲说,我家现有11口人,有“天水田”(旱田)10亩(当时我村人平水田不到1亩),划什么成分,大家去评议。话刚落音,大家就议论开了。天快黑了,父亲站起来对大家说:“我痔疮疼,坐不得,我家像个什么你们就给划个什么。”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原来是,他去开会时,在山路边的刺蓬下发现了一株君子兰,他要趁天黑前把它挖回去。否则,夜长梦多,如果被别人挖去,那就可惜了。
父亲把“划成分”这样天大的事可以放在一边,而去关注兰花,有人说他糊涂,也有人说:“读过书的人就是清高。”
1960年腊月廿四,我和二哥、三哥三兄弟去雪峰山挖蕨根,在那里我发现了一株茂盛生长的春兰。我立刻把它挖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和蕨根一起带回家。过小年,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晚餐是要吃粉条的,因为粉条象征今后的日子清清白白、长长(常常)幸福。但是,那年月去哪里弄粉条呀。母亲只好将平时积攒下来的一点面粉和着蕨粑做成面灰坨,来庆祝这样一个节日。热气腾腾的面灰坨摆上桌了,大家正襟危坐,眼睛盯着桌子中间的大盆子,咽着口水,等待父亲来“开席”。但是,父亲没来,他在整理我挖回来的那株春兰,嘴里说:“你们吃吧,我不饿。”还是母亲懂得他的心思:一年到头,让孩子们饿肚皮,也吃不上一餐像样的年饭,作为一家之长,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他只是用整理兰花来掩饰内心的痛苦。自己少吃一口,也就能让孩子们多吃一口。母亲劝他:“来吧,大家都在等你,今晚我煮了很多,多加了水,大家应该能够吃饱。”父亲放下小锄头,用一把破伞遮住刚栽好的兰花,免得被飘下来的雪花掩盖。去厨房里洗了手,才步履蹒跚地走向餐桌。
父亲酷爱兰花,一生与兰花为伍。他觉得,只要和兰花在一起,心灵会更纯净,心胸会更豁达;做人如兰,才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常常把郑板桥的诗句“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当成座右铭。
父亲去世后,我们把他经常呵护侍弄的兰花移栽到他坟堆的周围,又特意在墓碑两侧栽了两棵白玉兰,如今玉兰已是枝繁叶茂。
(易祥茸,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