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变狗都要到城里才有骨头啃。”于是,我不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发奋读书,几经奋斗,几经沉浮,终于“农转非”,拿到了“豆腐票”,端上了“铁饭碗”。但是,我的“乡巴佬”性格顽劣,在这个城市里活着,却常常满脑子的山水旮旯、田园风光。
我在大街上踽踽而行,街道两边的大厦高耸,活生生把自由的阳光挤得只剩窄窄的一条光带,小心翼翼地照在街道中心。我感到一阵困顿、沉闷。我想,家乡老屋旁边的那座石山比这些大厦要高多了,但它全不是这个样子,它高耸而沉稳。上面古树如盖、藤萝攀缠,有时还来点枫叶山花,鹰飞鹊鸣——那简直是一个神仙的世界。城里街道上车辆如织,有时遇上红绿灯,一条大街顿时成了爬满甲壳虫的巷道。想想农村,骡马在路上奔跑、牛羊在山上自由吃草的画面,比眼下的景象清新自然、生动活泼多了。
我折足走进一家超市,那里商品足够丰富。但是,那冰柜里的猪肉、牛肉是早切成块的,蔬菜多是灰青打蔫的,虽然有喷管在不停洒水,但总掩饰不了那“大棚”“反季节”的底色。那时在老家农村,刚杀的猪,肉摆在案桌上还腾腾冒热气;四时蔬菜,适时播种。淘米下锅后去院前屋后的小菜园里转一圈,或丝瓜苦瓜,或茄子辣椒,随手采撷;或萝卜白菜,或葱蒜芫荽,多少任意。主要是那份新鲜,那份环保,那份泥土气息,让人看着眼馋、吃着放心。
刚进城的时候,我自认已经有了几分“洋气”:一身蓝色咔叽布中山装虽然有点灰色,但还算整洁得体;一双“火箭头”皮鞋虽然有点掉漆,但也还没有断底脱线。这样的周正打扮有人却说我是“土老冒”。那时时兴的是什么“纶”、什么“丝”,那衣裤经过熨烫后,布面平整,线条笔挺,在有些人看来这样才精神、帅气。衣服上以前的塑料纽扣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暗扣、拉链、粘贴布条。鞋子也一律换成了运动鞋——塑料底、帆布面,颜色杂七杂八。说实在的,他们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们呢——当年的棉纱布多好。记得母亲亲自在地上种棉花,亲自织布,甚至自己用土靛染色。自己缝制的对襟衣服上再安上用布条卷成的“葡萄纽扣”。纯天然,不和任何“化学”原料沾边。穿在身上要样范有样范,要模样有模样,柔和舒适、神清气爽。也还记得母亲给自己缝制过一件豆浆花布短袄,特别好看,好久好久了还被村里人当成样板呢。
平日里买东西,我不喜欢去大商场。我喜欢逛农贸市场,喜欢那里的泥土味,喜欢那里的绿色,喜欢那里的吆喝声,喜欢那里挑担摆摊人群的装束。有人挑着一个缝纫机过来摆摊了,人们拥了过去,打扣子的、换拉链的、改裤管的、添毛衣领的……成全生意的还真不少;有人挑着一担新鲜蔬菜过来了,红的苋菜、青的辣椒、紫的茄子、黄的生姜……五颜六色,好看极了,它们不但装扮了他的蔬菜摊,也装扮了整个农贸市场。有人用板车推着一笼鸡鸭过来了;有人用木板在地上拦了个方框,里面垫一块塑料薄膜,再倒点水在里面,一个活鱼交易池就这样支撑起来了……在农贸市场里,我看到了农村的影子,闻到了乡土气息,也似乎看到了父母的身影,因而也就有了熟悉感、亲近感。
只要有机会,我总想回故乡。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那里有熟悉的房子,熟悉的路,熟悉的桥,有熟悉的朗朗青山,熟悉的涓涓溪流,更有曾经朝夕相处的乡亲。我喜欢那里的新鲜空气,喜欢那里的鸟叫蝉鸣,更喜欢那里的“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童音。
为了缓解乡愁,我特意养了一只小狗。这狗漂亮、温顺,特别能通人性。它使我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我特别喜欢狗。家里人就特意从别人家分来一只。那狗天天跟着我,我去摘桃子,它跟着;我去拾禾穗,它跟着;甚至我去外婆家,它也跟着。有一次,大人们都外出了,嘱咐我看好家。一个人在家,实在没趣,不知不觉搂着狗就在堂屋门前睡着了。那狗也很听话,也一直陪我睡着,待到大人们回来,发现狗依偎在我身边,都纷纷赞赏狗对主人的忠诚。现在想来,那一团乡愁一定是浓缩在狗的身上了。
如果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是乡里人。
(易祥茸,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