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谦字益吾，号葵园，长沙人也，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长沙城南学院、岳麓书院院长。三品二品，官僚万千，即或一品官僚，也是满走廊，学界重镇的岳麓书院，天下唯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惟学有誉于斯为盛，当上岳麓学界领袖，不易，不易者，未有其荣也。

王公身份高贵，然其出身也贱；王公名头尊贵，其当年也羞。王公没考上进士，学历是秀才，这学历找工作难，握锄头怕重，耍印头耶不能，不轻不重又能的，秘书也。我等当过小秘书的，都晓得这工作简单，不管钱，不管事，只管三千汉语常用字，小学毕业生据说要求识字量三千的，秘书这工作真个无甚奇处，万金油而已，文抄工而已。

秘书抄文章，是技术活，信阳抄洛阳，洛字照抄，没改信字，信不信，你会被骂死，若炒到网上去，网民骂骂不是事，怕的是首长一怒，伏职十年，让你十年蹭蹬，不能进步，伙计，人生几个十年？七八个而已。官场几个十年？两三个而已。官场停摆十年，可不是好事，本来可以正部的，从此只能正科。首长发脾气，也是正理，字入公文，九牛拉不出。冯玉祥与老蒋中原大战，大败而归，坊间传说，是因冯玉祥一号令：兵发沁阳，秘书抄错：兵发泌阳。我的天，公文抄错字，人间会塌天。

王公当秘书那会，也抄错了一回字，可能不是沁泌乱抄，或是鲁鱼抄乱，“学使王益吾为诸生时，随彭刚直公作记室，偶错缮一字，公批其颊。”彭刚直者，彭玉麟也，是湘军大帅，王公其时，当的是机要秘书，这岗位职责，文章可抄，不能乱抄，更不能抄错，弋县抄成戈县，不是耍的。王秘书抄错了一个字，彭首长反应强烈，我们感觉彭首长有点过分了，耍权了，不过如果阁下代入角色，或者也会暴怒：老子开除你。

王公当时也是气了，不过一个字，至于吗？是可辱，孰不可辱？王秘书一者气短，毕竟是自己有错，二者短气，人家是首长，他是秘书，两者使然，他不敢跳起脚来骂娘，更不敢鼓眼暴睛，飞起一掌，回扇两耳光，他反应跟绝大多数人一样：爷不干了，“王愤而归故里。”

王公字自错，一羞；王公被掌颊，二羞。羞加羞，二倍羞，羞不能堪，王公如何解羞？王公解羞者，闭月羞花也。王公回故里后，歌厅不再去，酒厅不再去，茶厅不再去，那什么按摩院、洗脚城，一概不去。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下帷苦攻”，没十年寒窗，就三四年苦读，“竟联捷成进士”，联捷者，乡试会试殿试也，一路考一路中第。但王公故事亮点不在此。王公赢得生前名，地位是可以的了，“入词林，寻授江南学使”。彭玉麟在那当领导，老彭主管军事，分管行政，至于学政嘛，很少过问的。有回，彭公“巡阅寻阅至江阴”，那是王局治所，因前有过节，彭公来江阴，并没告王局。王局听说了，提了瓶酒，“王谒公执弟子礼”。彭玉麟说，“君未尝受学于予，且自问亦不足为君师爷”，王公便说：“非公督责之严，此时仍一书佣也，焉能置身甲第耶。”嘿嘿，呵呵，哈哈，三声笑，三重意味三重境，嘿嘿，有点尴尬；呵呵，有点惭愧，哈哈，那是芥蒂全无，笑为嘿嘿恩仇存，笑到哈哈泯恩仇。

王公可爱是，羞后有愤，羞后能自奋，给羞者与被羞者，渡尽羞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成哥们，都不记恨，都不记仇，往事之羞，化为心灵之芬，人间之芳，这般人生高境，人生难有，所以无词表达，姑以名之羞芬吧。

羞后能自奋，还有一个关键：知羞。给羞者弄羞被羞者，我们常将怒火喷向给羞者，现在想来，有点不太对劲，蛮多时候，责当在被羞者的，你无羞，他何以羞你？你有羞，他才羞你。羞者，言之有谬；羞者，行之有浪；羞者，文之有错；羞者，德之有亏。若做文贼，人家羞你，你倒是振振有词，谓文贼比贪官职业高尚，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官僚之贪，抓出来，不思错，倒记心，谓之为倾轧，谓之为打击，谓之为报复，

此自造羞者，从不知羞，把罪推到说破其羞者，反骂之，为人渣，为小人，为奸邪，为恶汉，不知羞，不羞愧，而恼羞成怒，而恼羞成仇，而恼羞成敌，则人间正气渐消，邪火当然旺盛矣。

羞，当时羞愤，是可以理解的，人都有面子的，人都有尊严的，王先谦当时愤而归故里，如此羞而愤，是人，都会有此正常反应；然则，羞是谁给的羞，是谁造的羞？十之八九，都是自己给自己造羞，毁面子者，他人不毁，人自毁之；伤尊严者，他人后伤，人自先伤。明此，则曰知羞，知羞后，不羞恼，而羞愧，才是掩羞正确。

羞，并不一定是耻，掩羞才是真耻，羞怒才是可耻，羞恶——因羞而犯恶，才是大耻。羞者，正确的解羞方式应该是，羞而知错，从而改错，羞而知愧，从而无愧，羞而知耻，从而雪耻，羞明亏德，从而进德，如此，羞耻不成耻，而成荣，羞愧不成愧，而成誉，羞愤不成愤，而成奋发向上，羞恨不成恨，而成相打便相识的知心。

（作者单位：双清区科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