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老家隆回一个夏天的清晨,雾霭还在飘渺,露珠还在晶莹,山村还在静谧,突然一阵锣鼓呜哇声喧嚣入耳,蓦然惊醒的村民揉搓着惺忪的睡眼,侧耳细听这既不是喜也不是丧的调调后,断定这是三叔在“作祟”。
原来三叔昨天在水圳里捉了一只大王八,喜不自禁,天不亮就在家忙活:把一条木凳安在桌上正中间,上置一个大脸盆,里面装着那只大王八,像供着一尊菩萨;旁边点着香烛,一只鼓摆在桌上,一面锣吊在桌下,一只手敲锣,一只手打鼓,口中还咿咿呀呀地高声大唱,目的让人忍俊不禁:为求王八的三滴尿!
三叔是远近闻名的郎中。他从小师承其父,有独门秘笈,特别是针灸和接骨术出神入化。后又去了芷江,拜苗医为师学了三年,对中草药颇有研究。他作为大队的赤脚医生,参加了西医培训。行医以来,中西兼蓄,周边求医者甚众,名望较高。但这人有一毛病:行医如痴,性格乖张。像敲锣打鼓求王八尿这等事,他只是在一本手抄的古药方上看到,竟如法炮制。这次求尿无果而终,因为三婶嫌嘈耳朵,当晚就将那只王八炖了。
三叔弄药成痴。离他家不远处有一向阳坡地,约七八分土,三叔将地垦出,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周边用竹子围出整齐的篱笆,并特做一木门,平时都要上锁。他一有空闲就扎进那药园子,侍弄那些个花花草草。有病人上门求医,他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就直奔药园子,一阵捣鼓,即成良药。有次他和三婶吵架,三婶气头上拿了把锄头说要将那药园子刨了,三叔手里抓起把菜刀,飞也似的跑去横挡在园门口,那架式是想要拼命。好在几个阿嫂们上前推推攘攘地将三婶拉开,避免了一场“火并”。为防万一,三叔当晚将一凉椅置于园内,抱来铺盖整整守了三个晚上。
三叔的医术还真不是吹的。他经常背着篓子出去采药,三五天不回;背着药箱去行医,十天半月不归,但回家时总是红光满面,衣着光鲜。经常看到村口路上有或扶着,或背着,或抬着的病人前往他家。隔三差五,总有人提着各色礼物去他家谢恩。有次村里开来了一台吉普车,特意来接三叔去县城给一位领导看病。有一天,住我家隔壁的婶娘中午做饭时突然大喊大叫起来,说头痛欲裂,拼命用头去撞墙,几个人都拉不住。三叔来后,将一根银针从头顶扎下去,婶娘顿时就安静了,躺在床上睡了一会,醒来后像没事儿一样照常做中饭。后来婶娘活到84岁,再没发过类似的病症。
我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与父亲、姐姐在一坡地上挖红薯。当晚大队要放电影,那年月这事就像过年一样。刚挖完,我就像放飞了似的,从坡顶飞快地蹦跳着冲下山,到得坡底路边,一下子“刹车”不住,屁股插在一根斜立着的木扁担上,向前的惯性力将我举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后果是摔掉了一颗门牙,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手肘呈“V”形,断了。父亲背着我狂奔三四里路送到三叔家里。三叔很平静地让我躺在凉椅上,嘱我不要乱动,看了看,摸了摸,就把我晾到了一边。只见他悠然地从酒坛里舀了两碗米酒,抓出一把花生,一起放在桌上,把一碗米酒推给我父亲,说:“老十一(我父亲在堂兄弟中的排行),莫着急,来,喝碗酒。”我父亲将碗一顿,铁着脸说道:“老三啊,都火急火燎了,我还喝得下酒么?”三叔见父亲发气,就说:“侄儿子放到我这里,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急不得。”见如此说,父亲只好忍着气与他喝酒。一番惊吓一番颠簸之后,当时我眼皮沉沉,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噗”的一声,手肘一阵冰凉,我一激灵睁开眼,只见三叔一只手抓着我的手掌,一只手在肘上来回拿捏,口中含着米酒,不时地喷在我肘上。突然,三叔两手用力一推一拉,“咔”的一声响,手肘平直了,最后敷上草药,上了夹板。大约换了4次药,过了二十天左右,我的伤口痊愈了,到现在没有出现过任何不适。长大后我反复问他为什么不进屋就接骨,三叔才说:“你当时全身吓得打跑跑(方言,颤抖之意),肉绷得铁紧,血液还没形成回流,怎么好接?”
三叔晚年因痴而疯,但他不喊不闹,也不到处乱跑,很安静,只是口中不停地自言自语,仔细一听,他一直是在背药理药方,有时脱下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报灯火”(一种中医火疗)、拔火罐、刮痧,有时拉着树枝进行“接骨”,有时摘些杂草树叶在口中咀嚼,如此三年有余。有天,他突然清醒过来,强要三婶帮他沐浴后穿戴好寿衣,然后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大喊了一声:“我走了!”便溘然长逝。
三叔一生悬壶济世,虽行痴乖张,却仁心仁术。出殡这天,前来送别者络绎于途……
三叔那药园子保留至今,成了全村人的百草堂。
(周后平,任职于邵阳市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