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黄彬,博取时大名,大家争相给他作传。陈束曾给写了《老黄传》,后来李开先作《老黄浑张二恶传》。
黄彬考过蛮多次科举,昔日龌龊不足夸,他那些屡考屡落的事,不说了。文人考不起大学,也是蛮多的,这个不是事,不能成为我们鄙视的理由。这个黄彬,因没中第,便去京漂,在京都打了些杂,不提。
话说黄彬回到老家,正好那年黄河涨水,水漫开封城。黄彬开始骂:是脑残在抗洪吧?是混账王八蛋在领导么?黄彬骂人骂政,特别有骨气的样子。来吧,抓我去,我愿把牢底坐穿;打我屁股?来吧,打屁股声有多大,我名气便百倍放大。一次,黄彬造了大谣言,到处传谣说县长狎妓死在宾馆里。这下把县长气恼了,“叱左右取老黄来,老黄尚不知,其睨壁后,两隶即掖出,挟跽堂下。”县令先抒了情:“吾降礼延君,只为士夫体面,而何状如此?”令左右打屁股,“老黄叩头流血,哀鸣求免。”说好的文人骨气呢?阁下不知,叫得越凶的文人,文人行状越怂。
这么怂的黄彬,未几又硬起来了。原来是县长上厕所去了,皂吏告诉黄彬:“韦爷系念京官,实不欲刑君,特假此恐君耳。”这下,黄彬又“文人硬”了,待县长说“须加拶”,黄彬便呈现一幅视死如归模样,您要打手板?“老黄急舒两手”;您要抽脊背?来啊来啊,“老黄褫衣露背”;要上夹杠?来得猛烈些,老子不怕,“老黄乃脱去靴袜,赤其脚。”遇到文人流氓,县长真没办法,骂他一句,“恁般无耻。”便叫皂吏把这尊流氓菩萨送出去。出去了,这厮又到处歌唱自己英雄事迹,唱三部曲:一曲是“县长打我啦”,我跟县长有过节了;二曲是“县长怕我啦”,我跟县长不打不相识;三曲是“县长打我,我怕个屌”,文人英雄舍我其谁。
于是乎,黄彬又是发微博,又是发公众号,不是造谣,便是谩骂,更是到处去寻人短长,声名大噪。不发文弄些封口费,或者发文弄些打赏费。因为他是文人嘛,既会叫,又敢叫,更有不晓得内情的粉丝跟着乱叫,大家都是怕的。
县令本有权,可以不怕,然则,一,官人要靠文人捧,官人最怕文人黑;二,主流理论也是高音喇叭天天大叫,要尊重人才,要保护人才。也不晓得,县长对黄彬是真尊重还是假尊重,但到底还是尊重的,“吾降礼延君,只为士夫体面。”
士大夫其时还讲什么体面呢?“三五相聚,则诙谐讪笑,斗口舌之工;一二浪游,则淫邪狎昵,作苟且之事。少年恃其才学,藐视师长;霸者挺其刁蛮,挟制有司;或小不忍而动大怒,轻递讼词;或一人事而约众人,同行嘱托。”所谓一人而约众人,说的是最常见景:一个人当意见领袖,后面跟着一队队网络水军,操纵舆论是也。
“近日秀才不惟才高气傲,才不高者亦气傲。小试不利,便骂督学;场屋不中,便骂试官;全不反己进修。”秀才会自己反省?太阳从西边出。一切功劳是自己的,一切问题是别人的,他骂起别人来,骂天骂地,别人反骂一句他,则塌天塌地。有个叫潘衡斋的老知识分子,路上遇到了一个碰瓷秀才,这可不得了,“逐舆谩骂”,跟在车子后面骂了十多里路,骂还不足,“直抵厅事,毁其椅桌而去。”知识分子文雅风格荡然无存。
士风败坏,晚明已然成为一大毒害,王丹丘回忆士风转变之时间节点:“昔年文人墨士,虽不逮先辈,亦少涉猎。聚会之间,言辞彬彬可听……嘉靖中年以前,犹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来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文人当了文痞,文人当了文霸,文人当了文化流氓。
明朝士风从儒雅转为嚣张,时间节点是嘉靖中后期,前面是老朱朱元璋,老朱后还有几个皇帝,多少承继老朱余风,老朱对秀才可是不讲客气的,磨刀霍霍向秀才,秀才们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朱棣杀了方孝孺十族后,读书种子绝了。不是读书种子绝了,而是谔谔士风绝了,都是诺诺士风了。然则,随着朝廷尊师重士,秀才们尊严开始再抬头,眼睛抬到眼睛的位置,当是归了正位,秀才们不肯,非要把眼睛抬到脑膜顶去。
文人嚣张、霸道、耍流氓,不是文人私操,而是国之大事。执法权与话语权,一定要处于平衡,执法权太甚,话语权会反抗;话语权太狂,执法权会反扑。王船山是这样论士风与国运的:“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晚明之士气横呢,而引大清之杀。
文人是打不得,也吹不得的,打他就生怨,吹他就不晓得爹姓什么,所谓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是谓文人也。
(刘诚龙:作家,双清区科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