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快要40岁了。这是我的中年,色泽沉郁温和又明亮清透的中年。
我爱此刻的自己,虽不再是盛夏璀璨的花儿,但却以饱满果实的形态,安静地缀在秋天的枝头。枝叶婆娑,光影闪烁,云朵倒映在水中,一切都静寂无声。而在接下来的十年,我的皮囊将汁液枯竭,皱纹横生,犹如衰朽的老树,岁月在它的身上,无情地刻下千沟万壑。但这副不再新鲜动人的皮囊,也必将在某一个时刻,带我抵达人生中最为开阔的高处。我站在那里,遍览眼前的风景,将它们默默记下,再把我追寻了半生的荣光,存放在山顶,而后转身,一个人慢慢下山。
在过去的40年里,我遇到过很多的人。他们有的一生难忘,却再无相见;有的清寂如茶,结为君子之交;有的彼此远离,老死不相往来;有的擦肩而过,自此杳无音讯;有的永远都只是点赞或者点头之交。而在未来的十年,我将会遇到更多的人,他们站在某个人生的拐角,等待着我。就像一株木槿,等待着一阵远方吹来的风。
但我最想遇到的,却还是自己:一个日渐老去、但却成熟柔韧又开阔的自己。相比起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唯有自己,让我在审视强大的命运、生与死、灵与肉这些抽象的哲学问题的时候,能够放下人际的负累,成为一个纯粹的生命个体,一个被洗涤过的洁净的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状态。在我29岁四处奔走寻找工作的时候,我并未想到,十年的光阴,会让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我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她:相比起同龄的人,每天“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的她,似乎并未有太多的皱纹,如果她只是唇角上扬保持微笑的话;但若尽情地大笑,皱纹便会从眼角处溢出,并毫不留情地向对面的人宣布,这个外表依然年轻的女人,她其实已经老了。她非常爱美,会细心地拔掉每一根浮出水面的白发,但她又坦然接受这样的老去,仿佛此刻行至人生中途的她,正坐在独属于自己的静谧花园里读书……
而在接下来的十年,我将放慢脚步,与女儿重新历经一次成长。我在过去贫困的童年里,不曾看到过的世间的风景,我会带她一一走过。所有父母过去给予我的错误的教育,我都将全部摒弃。我深深地爱她,但并不因爱而心生控制。她从我的身体里抵达这个世界,却成为一个与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生命个体。给予她生命平等的尊重,与独立行走的自由,将是我未来必修的功课。
我很想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十年,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甚至为此希望有一面可以照见未来时空的镜子,让我看一眼这个与我和平相处了近40年的皮囊,将有怎样的神情?是陈旧腐朽到让人厌恶,还是淡定从容到让人敬重?有位哲人说,我们每个人死亡时的样子,都是由自己生前的点点滴滴汇聚而成。我无法决定未来的自己,却可以从此刻起,为遇到一个皮囊苍老、却灵魂高贵的自己,去收集哪怕细如尘埃般的光亮。这光亮将温暖卑微的我,也必将照亮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
许多时候,人们总是寄希望于他者,渴望遇到可以给自己带来机遇或者幸福的朋友、贵人、师长,却独独忘了,对自我生命的认知、探索与尊重,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更为重要。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不惑中,更多地是对自己的不惑,接纳并不完美的自己,认识到万千生命都有缺陷,而人生也不总是一帆风顺。得与失,进与退,美与丑,勇敢与怯懦,高尚与卑劣,真相与谣言,希望与失望,总是相伴而生;犹如生与死,也随时伴随我们的左右。
所以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怎样度过,抵达从容不迫的现在,未来的十年,我也将怎样度过,成为愈发悲悯开阔的自己。
(安宁,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