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用了最深情的语言去夸耀我的胞衣地，除了这里——金石桥，再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安逸和踏实。但是朋友远道而来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因为焉知我眼里的美丽，就是人家眼里的美丽呢。

如果时间足够，可以洗洗手上的泥巴，去爬望云山，可以去爬老鹰坡，走一下文艺路线。可是，人家只有一个时辰的停留，那么就往云溪河边走走罢，我觉得那是一个有仙风道骨又有烟火气的去处，安静但生命力蓬勃。

冬天的田野和村庄，被阳光烘着，有种莫名的老实可爱。我絮絮叨叨地说，三四月份的时候，一树桃花照水而开，河滩上一块一块的油菜花、萝卜花、白菜花都开了，浅白金黄，你知道多美吗？

“嗯”。

“两个月前，河边一株孤零零的青叶子树上爬着一株紫色的蛾眉豆藤，你知道多美吗？”

“嗯。”

那些可以叫我阿姨的家伙善良地配合我的解说，唯眼神和心神不定，表情尴尬。我忍不住笑了，眼前所见皆为寻常风物，只有我觉得它渺远坦荡，别有格局，觉得它随处可栖、意味深长。

可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夸大其词，河水既清且洁，衰草枯藤，自有天机。萝卜青菜，油绿憨厚，意境渺远。村妇野老，打理园圃，虽有其苦，亦有其乐。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是适合迎接闯荡江湖归来的人吗？难道不是游子“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故乡吗？难道不是寄情谴怀、回归自然的最好去处吗？还有萧瑟的芭茅草，我都觉得骨格清奇。

沿岸民房皆是瓷砖加身，不遗余力地追赶时代潮流。但村庄仍有隐逸之气，即使是老气横秋的木房子，因为收拾得清清爽爽，亦不觉得贫薄。世上有朱栏玉砌，此地有阡陌纵横，各有一种洒脱风流。散开在田里的鼠耳草、车前草、水辣叶，好比天上的五彩云朵，样样可人意。

我因幼时常打猪草，从此骨子里烙下对草的占有欲。看到青草蓬勃旺盛便想扑上去，然后装回家里，才觉得不辜负了自然造化。但是，当着朋友的衣履斯文，我还是克制住了。

小小的简易木条桥，颤颤巍巍，宜佳人在彼，成“在水一方”之趣。可是佳人缥缈，我亦爱莫能助，殊为憾事！水在脚下脉脉地流着，其实我是有些站不稳的——穿高跟鞋的缘故，但是摔下去也只是洗个澡啊，又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横刀立马般的站着，让风从耳朵拂过去，让泥土的味道撒于七窍。

此地妙极。我笑嘻嘻地说，如果要怀念童年，请来云溪河；如果要酝酿爱情，请来云溪河；如果要吐胸中抑郁不平之气，请来云溪河。以前的云溪河，至少有现在的三倍宽呢。沙滩上有白杨树，有各种颜色的石头，水底有柔滑的水草，河边还有一个碾米铺——我像一个母亲不厌其烦地念叨自己的孩子。回头一看，人都不见了，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鸭子嘎嘎地游过来了，大白鹅嘎嘎地游过来了，像说着戏剧里的旁白，一切静物也因此霎时活泼。时光里的记忆也浮起来了。我曾经是这条河里捞鱼捕虾的一个村童，一个被河水冲走了凉鞋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现在，我心如磐石，洞观世事，即使虎狼踞于前犹可谈因果。

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使别人如我一样，觉得所见所闻皆是动人颜色。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人家相信我不是文艺病发作，所有的喜欢都出自真心，所有的好都是现世里的好，而不是想象里的好。

山峦、村庄、流水、坐在大门口择菜的人……我一一指点，一一形容，还是觉得言不达意。朋友因云溪河而想起了与云溪类似的另一条河，以及与河有关的故事——云溪河到底漾开了他们心底的秘密花园。

我们在人家家门前立住了脚，房子临清流而建，一道篱笆圈住一块菜地，屋前廊后洁净齐整，恍然有现世安稳之感。我想说，如果这其中有一座房子是我的，世界上所有繁华我都不想了，所有的记忆也都不要了，就天天捉猫、喂猪、逗狗，做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知道我的话有漏洞，只是寻常房子而已，虽然房子的一侧有一丛森森的竹子，阶下有苔藓覆盖的老井，老井饶有日月风露，依然只是小户人家的寄身之所，不见得有特别的好处。可是我觉得唯寻常才不觉得虚幻，才是有份量的接地气的生活，况且它们是长在河边的房子，像是每一天都会迎来春暖花开，像是小世界亦有大意思。

溯河而上，还有乱石嶙峋，还有芳草萋萋，还有蓝尾鹊乱飞，比远方更远的地方，云溪河由世俗烟火渐入山林，渐行渐远，都是人世间的好风水。可是对于走遍千山万水的朋友来说，会不会觉得我说的都是我一个人的执念？会不会觉得只是我的小家子气，将一条还算清澈的云溪河，当成了全世界？

（作者任职于隆回县金石桥镇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