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文量艺,须知人论世,知人才论世,论世必知人,衡文才不至于走眼,走火,走偏,走到茅厕桶里去。唐朝和尚裴玄智的《化度寺寝房内题诗》,若不知人,只是论世,多半解读为一篇骂世妙文,将作家抬到杂文家神龛上去吃冷猪肉了。
裴杂文家的这首卧室诗是这么写的:放羊狼颌下,置骨狗前头。自非阿罗汉,安能免得偷。把绵羊放在恶狼嘴巴下,把骨头投到饿狗眼前头,结局是甚,谁都晓得的。苍天啊,谁将羊放狼颌下?大地啊,谁将骨投狗目前?推想开去,自然悲从中来,长太息以掩鼻涕兮。
裴杂文家这里所说的狼,此处所说的狗,别以为他在骂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狼狗,他骂的不是别人,他说的是他自己:我是狼,我是狗,我就是狼和狗。放羊狼颌下,你把羊放到我这头豺狼嘴下,不吃白不吃;置骨狗前头,你把排骨摆在我这头恶狗面前,白吃谁不吃。
这里有个故事。裴或是从劳改犯里自个逃出来的,或是因地痞之故被村人赶出来的,也或是因在文学界(主要谋食杂文)当文贼被轰出来的,他逃到化度寺,剃了光头,戳了头疤,当了烧火和尚与扫地僧。这家伙会装,烧火烧得很尽职,扫地扫得很认真,日出而洒扫庭除,日落而酣睡木床。佛界表现良好,德能勤绩不错,十多年都如来寺那一日。装,会装,能装,装十多年还真不容易。
装了十多年,装得蛮像回事,化度寺主持单给他金玉开光,不让他扫地了,提拔他当院长,去守藏院。天下名山僧占多,天下财富僧占多。烧香的都是舍得花钱的,新年春节第一炷香,财主地主与老板那些主,一掷万金不在话下,平时也不少:“士女礼忏阗咽,施舍争次不得,更有连车载钱绢,舍而弃去,不知姓名”。化度寺很有名的,大书法家欧阳询曾给撰过颂僧文《化度寺邕禅师碑》,更因居长安,烧香拜佛的,天天鱼贯,日日络绎,香火不绝,香钱不绝(贞观之后,舍施钱帛金玉,积聚不可胜计),人气聚集,财气聚集,寺内黄金比麦田里的土坷垃多很多。
财主家的财多是财主不肖之子盗的,国库里的多是吃国家粮者盗的,所谓“监守自盗”。裴氏是守藏库的,藏库的黄金白银,全被守库的裴某给盗了。开始方丈们还不晓得,某天忽有人惊叫,好久没见裴和尚来念经了啊,众人恍然齐声应和真的真的啊。方丈们赶往藏库,金光灿烂,闪着万丈光芒的堆堆黄金,一块也不见了。
黄金被盗,气死人,更气死人的,裴和尚寝室墙壁上,用狼毫笔留了这首狼嚎诗:黄金是被我偷的,白银是被我盗的,我就是贼,我就是盗,我就是流氓,我就是无赖,我就是牛二与瘪三,我就是腐败分子,谁让你们认盗为僧,认贼为友,认贪污犯为人民公仆?我不是甚僧人,我不是甚罗汉,我不是甚先进,我不是甚优秀干部,我就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的混蛋,混子,渣滓,垃圾人,贪污犯,我就是这般货,你们拿我怎么样?
我忽然发现那个世纪,已然是裴氏时代:老鼠不再居阴暗角落,跳到神龛上来了;跳蚤不再躲在破棉絮里,站在印堂发亮处了;野狗不再夹着尾巴,而是当了宠物,登华堂入豪室,食有鱼出有车……瓦釜雷鸣,反成了时代音。
偷盗这等事,是人间羞耻,怎么着也当藏着掖着才是,不好意思自举牌子,自插背标,自炫自耀,自擂自吹,当现世报。但裴和尚不一样,就是要当现世报,就是要唱“自非阿罗汉,安能免得偷”。
与公共良俗唱对台的,是个性;与社会公德相违背的,是英雄。三俗成了三观,讲道德斥为道德绑架,大盗如裴某者竟作诗夸耀满世界去。此等荒唐事,当为后世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