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父亲的咳嗽声从林间传来。
月光慢慢爬上树梢,给村庄笼罩上一层薄薄的纱。
自我记事起,每天晨光刚亮时,父亲就提着装满了工具的木箱,踩着单车去深山老林打石头,天黑才能回家。我是个敏感的孩子,总觉得是黑夜把父亲召唤回来的,它怕蛮子一样卖力的父亲太劳累。我还隐隐觉得,月亮是被父亲咳出来的,以至有些不情愿地给村庄照明。多年以后,我对月亮仍怀着歉意,为父亲那一声声突如其来、略显粗暴的咳声。
父亲随手将草帽挂在墙上,用力稍大了,细碎的黄泥巴沙沙地落下。这顶草帽是父亲三年前买的,原本嫩黄的颜色退成黑色,也不是纯粹的黑,而是黄中透黑,黑里带灰。帽檐掉下两圈窄窄的草边,散发着浓郁的汗味。帽子用铜线穿着,铜线外头包着的红塑料早被磨得光光的。帽子孤伶伶地守在墙上,像一个废弃的大鸟窝,给寂寂的夜色系上一个秤砣。
鸟窝?这名字是邻村的朱伯伯起的。那天傍晚,打米回来的朱伯碰到父亲,他细细打量一番父亲的草帽:这帽子破成这样,鸟做窝都会嫌弃呢。父亲当成趣事告诉母亲,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可天天从村里的代销店前经过,父亲仍舍不得买一顶新的。这顶“鸟窝”罩在他头上,安安稳稳如泰山,只是更破了。帽檐掉下来三四圈了,趁落雨天父亲将它们缝起来了;汗味也更厚实了,同父亲衬衣腋窝处的黄渍的味道一模一样。起风的时候,我怀疑“鸟窝”会只剩个骨架。
开家长会时,父亲穿着屁股上打着两个补丁的裤子,后脚跟上还粘着点点泥星,大大咧咧地挤进家长队伍里。一片衣着干净的人群里,父亲那顶“鸟窝”格外打眼。后来,班主任让父亲介绍育子心得。他涨红着脸,汗如雨下,随手取下“鸟窝”急急扇风,半天才支支吾吾道:细崽子不打不成器,娇惯了会无法无天。我崽女要是不听话,还拜托老师多打!全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笑声,还夹杂着响亮的掌声。我远远地站着,脸上滚烫滚烫的,浑身像点了火一般。
我多次幻想这只“鸟窝”被风刮走、被雨打烂、被灰尘腐蚀,可它依然如影相随地罩在父亲头上。父亲把牛哄进田里,乌亮亮的泥块从锋利的犁铧下翻滚出来,泥水淋漓尽致地洒了他一脸,有的甩到“鸟窝”上,开出一朵朵灰黄的花。父亲把铁锤握在手里,弯着腰向石头使劲地砍或凿,细碎的石粉欢快地扑向他满头乌发,有的趁机钻进“鸟窝”的空隙里。阳光喜欢在“鸟窝”里躲迷藏,东一束西一束,悄无声息地跳舞,谁也捉不着。山雨从天边奔涌而来,父亲护着头躲进山洞里,他甩甩“鸟窝”,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下来。一只蚱蜢跳上“鸟窝”,好奇地瞅来瞅去。父亲轻轻将它捏下来,放进草丛里。歇息的时候,他把“鸟窝”丢在地上。一阵风来,“鸟窝”犹犹豫豫走走停停,一只花猫在后头追赶欢呼。父亲回过神来,朝猫大喝一声,将“鸟窝”小心翼翼地套在头上。
有个秋天的夜里,月亮慢悠悠地在村庄上头逛,我惊奇地发现:“鸟窝”不见了,父亲居然戴着一顶半新的草帽!原来,父亲回家路上又遇到了朱伯,俩人闲聊起来。趁父亲不注意,朱伯一把掀下那顶“鸟窝”,顺手扔到河里,再将自己的草帽迅速扣在父亲头上。父亲双手握着车把,怔怔地看着朱伯头也不回地走了。那顶“鸟窝”呢,早随着水打着转儿漂走了……
在父亲将一顶顶新草帽变成“鸟窝”的时光里,我们渐渐长大了,先后走进大学,走进五彩纷呈的外部世界,父亲也一日日老了,糖尿病、支气管炎等疾病将强壮如牛的他,折磨成步履蹒跚、瘦骨嶙峋的老头。看着他一步步挪着笨拙的身子,慢慢地走在菜地里,手里是一把锄头,头上是一顶旧草帽,我恍惚回到了那遥远贫寒的少年时光。
那些“鸟窝”最后去了哪里?也许被大鸟捡去做窝了,还孵出了很多健壮可爱的小鸟吧。
(蔡英,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南方草木记》《水墨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