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兵是我的堂兄,但不姓龙,他是我大伯的继子。大伯年轻时在村里戏班子唱戏,唱得疯疯癫癫,四十多岁了还打单身。不是没有女人爱他,是我大伯不想成家。
大伯打单身打到五十来岁,终于成家了,娶了一个寡妇,大伯就有了继子。大伯要给他的继子取名龙会兵,继子说我不姓龙,我有我自己的姓。大伯这人开通,说你不姓龙可以,叫你会兵总行吧,你的堂兄堂弟是会字辈,名字里有个会字,堂兄弟们就会对你亲。大伯的继子也喜欢会兵这个名字,欣然同意,从此他就叫会兵。至于是张会兵还是李会兵,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而我,一直叫他兵哥,连会字也省了。
也许是受了大伯的影响,兵哥爱戏爱得痴迷,经常拖在大伯的屁股后面,戏唱到哪,他就跟到哪。他也想上台唱戏,但大伯不让,他没唱戏的天赋,鸭公嗓子,五音不全。没有好嗓子的人唱戏,谁看你的?但兵哥不死心,一心想着登台演出,在大伯去世以后,他缠着团长,终于如愿以偿。剧团团长是大伯的徒弟,看在师傅的面上,他接纳了兵哥,安排兵哥在戏里演兵卒。
村里剧团是祁剧团,我们不叫祁剧,叫大戏。演的剧目大都是三国戏,如《三气周瑜》《长坂坡》《定军山》。偶而也演其他朝代的戏,如《薛刚反唐》《穆桂英挂帅》。这些戏里,都有威风凛凛的将帅,也有不起眼的兵卒。将帅上台前,先在幕后打个牛气冲天的起板。起板一落,兵卒们一声长吆,手执棍杖开道,然后肃立两边,恭候主帅上场。一曲戏下来,兵卒除了吆喝,一句台词也没有。会兵长年累月,春夏秋冬,演的全是这样一个角色,看过他演出的人,都和我一样,叫他兵哥。我叫他兵哥,是因为他是我的堂哥哥,别人这么叫,是笑他一辈子只会演兵卒。
兵哥演兵卒一丝不苟,一招一式,绝不马虎。起初,他出场时,跟在其他兵卒屁股后面。后来团长见他演得认真,就安排他打头,带领其他兵卒转,算是提拔重用。他出勤积极,从来没耽误过演出。有一回他老婆生小孩,老娘要他在家里守着,他不守,说剧团要演出,家里有你和接生婆就行了。老娘说你又不是主角,一个小兵卒,随便找个人替代就行。他生气了,说娘,你怎么就看不起兵卒,兵卒演得不好,整台戏都会失色,你太不懂戏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娘生气,也是唯一的一次。
兵哥没演过主角,却天天想着为剧团搜罗主角人才。他有一个叫念君的远房亲戚,很有演戏天赋,他软缠硬磨,硬是把念君招到村剧团。念君果然不凡,唱念做打样样精湛,就像当年我大伯。兵哥很欣慰,说念君的戏演得这么好,我爸的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高兴他的衣钵有了传承人,不像我,只会演兵卒。
前几年演出人才缺乏,村剧团日渐衰微,念君的到来,让剧团又火了起来。兵哥看出念君绝非池中之物,就说念君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去发展。恰巧县祁剧团招人,兵哥就动员念君去县祁剧团。团长不放人,说念君是村剧团的台柱子,他走了,剧团会垮下来。兵哥说,念君是个人才,不应该困死在村剧团这个小池子里,让他到县剧团去,对整个祁剧的发展有利。他说得振振有词,团长只好放念君走。念君很争气,很快成了县祁剧团的台柱子,屡屡获得省级和国家级大奖。
村剧团却从此衰落下来,虽然与念君的离开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人才断代,老演员上不了台了,年轻人又都去了外面打工。老团长要解散剧团,兵哥坚决反对,说我们的剧团不能解散,我们的戏还要唱下去。老团长说你有这个决心,你来当团长。兵哥在危难之际勇挑重担,当上团长,四处招兵买马,就像一个铁箍,箍住了快散的木桶。念君很支持兵哥,答应为村剧团培训演员,他已经是县祁剧团的团长,有这个便利条件。他还说村剧团愿意排演什么戏,他可以提供剧本。兵哥说剧本不要你操心,我们的剧目演不完。
那天,兵哥找到我,要我为村剧团“打”剧本。我以为兵哥说错了,应该是写剧本。我从事剧本创作已有些年头,在国家级《剧本》月刊发表过作品,还在省里得过金奖。兵哥却肯定地说,是打,不是写,剧团以前演出过的剧目,我全背得,请你帮我打出来。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打”是记录整理。整整一个月,兵哥背诵,我记录,把村剧团演出过的传统剧目,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听着兵哥嘴里滔滔不绝流出来的台词,我由衷地敬佩着:兵哥,你其实是个大人才。
(龙会吟,隆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