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代务农,传承下来的家训就六个字:血汗钱,万万年。简约质朴,满满的草根气和泥土味。家训的传承模式没有入书入刻,只是简单的言传身教。父亲给我家训的示范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父亲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村里推荐到县砖瓦厂当工人,成了村里令人眼热的吃“国家粮”的人。母亲在家带着我的3个姐姐和我,日子虽然清苦,但每个月的15日,父亲带回工资的这天,我家像过年一样快乐。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把幸福撒满全家的人。
全家一直沐浴着父亲带来的幸福感,可全家人从未去过他的工作单位,对他的工作始终是个迷。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的一个暑假,有幸随邻村父亲的一个同事去了一次父亲的厂子。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去县城,也是第一次代表全家去看望父亲。父亲很高兴,特意倒了一个班,牵着我的手游了热闹繁华的县城,我第一次尝到肉包子、油条、苹果的美味。第二天清晨父亲要照常上班,出于好奇,我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想知道上班是怎么一回事,回去好在伙伴们面前显摆显摆。
只见父亲来到工地上,穿戴好厚厚的深灰色工装,然后拖着一个专用平板车,来到工棚内,在轰鸣的机器前装上一车湿红砖坯,每车20板,每板10块,上下两层叠装,重约1200公斤,转身拉100余米,然后上一个大约30度、50米长的坡。为了省力,旁边安装了一台卷扬机循环带动的钢索。父亲熟练地将车上的挂钩钩在钢索上,一边用力下压板车把杆,一边迈开大步快速爬坡。到得坡顶,迅速取下挂钩钩在把杆上,再拉80米左右到晒砖场,将砖坯整齐地码放在砖垛上曝晒,卸完后原途返回。如此往复几趟,只见父亲已是汗流夹背,气喘吁吁了。在所有工人中,父亲相对矮小,比别人拉起车来格外显得吃力。
父亲那豆大的汗珠、粗短的气息、疲惫的步履、弯弓的脊背,这些定格的画面第一次映入我眼帘时,我惊呆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原来父亲是贴着“国家工人”的标签,干的却是比农民还苦还累的活。老驴拉磨式的机械与循环就是父亲的工作常态,是父亲用汗水浸泡出的工资滋润了全家的生活,是父亲弯弓的脊背垫高了全家幸福的高度。这次县城之行,秒杀了我的优越感,从此,我在伙伴中不再显摆,不再神气,也不再淘气,开始收心,埋头读书。几番寒窗苦读,我终于收获了心仪已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亦喜亦忧。喜的是我考上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忧的是时过境迁,随着母亲的患病去世和父亲的年迈退休,原本不殷实的家境已是家徒四壁,这笔不菲的学费将何以堪?过了两天,父亲很坦然地对我说:“儿子,莫靠天,莫靠地,只能靠自己,我们去打工挣学费。”原来这两天父亲联系了一个老伙计,为我们父子俩揽到了守仓库和装卸烟叶的活计。
装卸烟叶是个极苦的差事。每包烟叶打包好后均重60公斤,入库时要从大卡车上卸下,背着走50余米,码在仓库的烟垛上,出库时一件一件再背下来装上车。这活只有农村里那些精壮劳力才敢揽的。我的加入,刚开始他们都担心我“拖后腿”,但听说我是来挣学费读大学的,就有些感动了。我从没做过这样的重体力活,但为了学费只好硬着头皮上。我当时把上衣一摔,肩上披一条麻布袋,站在车下扎个马步,一包烟叶快速落在肩上,感觉腰和腿一下子就往下沉,好久才把持住,迈开沉重的双腿慢慢往仓库里挪。几趟下来,整个人都快虚脱了。这样的高强度的负重前行,到每个人身上都不轻松,汗水像泉水般不断涌出,砸在地上。
装卸队员都是附近村民,中午都要回家吃饭并休息,中间有两个多小时,工地上就只剩下父亲和我。每到这个节点上,总有一台带拖挂的大卡车装着满满的一车烟叶开进来,并以高出装卸队的价格央求我卸车。尽管很累,但为了筹措学费,我咬牙应承了下来。父亲在车上推,我在车下背,十余吨的烟叶我父子俩就在这段休息时间背完。后来我才得知,这是善良的村民特意安排的,好让我积攒学费。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机关工作,改写了祖辈靠拼血汗挣钱的历史。年迈的父亲也常来看我,每次回家时他总爱唠叨那句“血汗钱,万万年”的家训,末了还要补上一句“公家的钱,千万莫去贪便宜”。年轻时我嫌弃他的啰嗦,但父亲像要完成他的使命一样总是很执着地坚持。
随着生活和阅历的积累,再来品味家训时,父亲已然作古。双亲均已驾鹤西去,故乡已成了诗和远方。近些年来,随着自己慢慢变老,故乡的云常打湿我的思绪,忍不住常往老家走。不为别的,只想再回味家训的味道。虽不能再与父亲对饮,但每次经过父亲的坟茔时,总能感觉到他的唠叨:血汗钱,万万年!
(作者供职于邵阳市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