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个心愿,我却不知道是什么。
那天中午,母亲打电话叫我回乡下,说宰了一只鸡。我刚上任,一摊子事等着处理。大小饭局,我请人家,人家请我,从月头排到了月尾。我实在分身乏术,直接跟母亲说,没空。
母亲说,家里的老母鸡宰了。我有些惋惜。我和妻子都喜欢这只老母鸡,它下的蛋,又大又圆,两个孩子都用它的蛋来补充蛋白质。我跟母亲说,老母鸡肉太硬,不好吃,很多人都不吃。而且,老母鸡鸡头的毒素高,鸡脖子淋巴多,鸡屁股病菌多,是万万不能吃的。平日里,鸡头、鸡脖子、鸡屁股都被母亲吃了。
我煮了一个晌午,你得回来。母亲在那头哽咽。我不得不赶回家。母亲已经把一大盆的鸡肉端上桌子,喷香喷香的。这么多?趁儿子不在,我啃了一只鸡腿。公鸡也老了,一块宰了煮。我十分诧异,那只公鸡是母亲的宝贝,一身羽毛,通红似火,“喔喔喔”的打鸣声,嘹亮,威武。重要的是,这只公鸡和我的小儿同年,拉长脖子,和小儿一样高。小儿和这只公鸡投缘,每次回家,手里总有扔不完的玉米粒儿。
母亲把碗筷递过来说,赶紧吃吧,知道你忙,事多。吃不完的,打包回去。你也吃。我挑出一块胸脯肉,轻轻放进母亲的碗里。母亲看了一眼,徐徐地把肉夹回盆里,颤颤地说,娘老了,吃不动。说完,母亲把头偏向一边,抬起手,用袖襟抹了抹眼角,低着头走开了。不知母亲是真的吃不了,还是舍不得,亦或是不忍心,毕竟这只老母鸡和她处了六七年,有了感情。
我瞥了一眼,母亲的眼角淌着泪水,袖口润湿了一大块。我把口中的鸡肉咽进肚里,放下碗筷,打着嗝说,母亲,别伤心。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过,何况是鸡。母亲说,娘老了,怕是也逃脱不了。娘这辈子,苦尽甘来,有个出息的儿子。儿子给家里争了光,添了彩,本该知足了。可是,娘还有一个心愿。
我正听着,母亲却突然没了下文。
母亲把剩下的鸡肉打了包,叮嘱我尽快送回家。我刚上车,母亲追了出来,从身后甩出一把鸡毛掸子,交到我手中,缓缓地说,娘老了,这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娘这辈子,没其他奢望,只求……母亲吞吞吐吐,又突然没了下文。
下午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会后还要处理几件紧急的事情。我把鸡毛掸子和鸡肉端进车尾箱,急急忙忙往城里赶。
我直接去了单位,马不停蹄地开会,谈话,奔赴饭局,直到两天后,被车上的气味呛到,才想起尾箱的鸡肉来。我捏着鼻子把鸡肉和鸡毛掸子捧出来,扔进垃圾桶,从单位开车回家。一路上,想着母亲的鸡肉被我糟蹋,很不是滋味。快到家了,我突然感到那把鸡毛掸子别有不同,掉头返回单位,捡起鸡毛掸子,冲洗干净,放回车上。我很庆幸找回了这根鸡毛掸子,上面的羽毛全都来自那只老母鸡和大公鸡,红黄相间,长短搭配,一圈一圈,紧密缠绕。我捏着这把鸡毛掸子,像拎了一把秤砣,忽地沉重起来。
如母亲所说,她老了,没多久躺进了医院。我还是很忙,离开办公桌半个小时都不行,没多长时间陪在母亲身边。母亲临走前,已经无法言语,我把脸贴上去,隐隐感到她在说:孩——子,听话……
“听话”两字把我拉回童年。小时候,每每犯错,母亲都会捏着一把鸡毛掸子,佯装打下来,嘴里反复念叨,再不听话,打你屁股。
母亲是一名下乡知青,母亲的父母是知识分子。后来,母亲嫁到村里,成为地道的农民。母亲走了,我却不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母亲留给我的,只有一把鸡毛掸子。我把它带到办公室,挂在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每每彷徨不安,犹豫不决时,我都会静静地望着它,直到心如止水,清风自来。
(陈海红,新宁县人,作品散见《微型小说选刊》《长沙晚报》《羊城晚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