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不好的故事,都发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但我却对雨夜格外敏感。听见雨声,便会想起那晚小妹的哭声,母亲痛苦的呻吟,还有接生婆的叹息,以及前来等着抱走孩子的远方亲戚的欢喜的模样。在我出生以后,父母便希望再要一个男孩。事实上,他们大约希望我能是一个男孩的吧,这样便会停止继续造人的脚步,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改善家中经济条件上。可惜,我这么不争气,没能让母亲在人前显得体面一些,有荣耀一些。大约,小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已经预感到了她是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所以就给她安排好了去向,让远方一家没有女孩的亲戚,在生产的当天来到我们家,等候小妹的出生。当母亲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的时候,我坐在隔壁的床上,紧张得不敢喘气,怕一喘气,母亲就没有了,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办法安全地来到这个世界。我尚不知远方亲戚来家的意图,却朦胧中感觉到不祥的征兆,似乎,他们会带走什么。那年我也就六岁吧。
小妹呱呱坠地的时候,我听见接生婆叹息:又是个女孩。一个“又”字,让我觉出自己生命的低贱,似乎,父母一个又一个地生育孩子,而不顾更好的生活,完全是我和姐姐的错误。我甚至难过地用被子蒙上头,不想听小妹的哭泣。当然,我也没有听多久,小妹就被远方亲戚给包裹好,冒着雨夜,坐车离开了。
是的,小妹是坐车离开的,她似乎比我生活优越。几年后我跟随父亲去她的家,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却嫉妒她幸福的物质生活,甚至想,那时母亲要是将我送给有钱的远方亲戚家多好,既因为家里没有女孩而备受宠爱,又因为生活富裕而可以得到我无法企及的梦想中的一切。我记得回来后我还难过了许久,而母亲在听父亲讲述那个跟我长相极其相似的小妹的琐碎后,躺在夏日的凉席上,忽然就抱住了我。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感觉到母亲和我一样,那一刻,孤独极了。
几年后,我又历经了一个陪伴母亲临盆的夜晚。那是弟弟的出生。接生的依然是村子里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整个过程,她都有说有笑,似乎已经十拿九稳,这次会是一个给家族带来荣耀的男孩。老太太无疑是接生婆中,心理素质很好,且能稳妥地控制产妇情绪的心理医生。她时不时地用一些笑话,逗引疼痛中的母亲。那些故事,让母亲身体的疼痛减轻,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有些难过。好像那一刻,我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父亲在帘子外焦急地等待,并用不停歇地做家务,忐忑不安地迎接上天的又一次安排。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母亲低一声高一声地呻吟着,好像有很多的针扎进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忍受。说起来,这已经是母亲第四次生孩子了,但与我一样疼痛点很低的她,依然像第一次生育一样,说着一些“以后再也不生了”之类的胡言乱语。接生的老太太不管母亲说什么,都始终乐呵呵的。我想大约母亲打老太太几个拳头,神思混乱中再骂她几句,她也会好脾气地坐在床沿上,握着母亲的手,给母亲最强有力的安慰。
母亲在那一刻,会不会想到我的姥姥呢?我不知道,也从未见过生育了母亲的姥姥。我只知道母亲还未出嫁,姥姥就已经去世。母亲从此很少回到自己的故乡;尽管,她的故乡距离父亲的村子,也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二十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最疼痛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也忽然间明白,母子连心,母亲的疼痛有多剧烈,她思念故乡和姥姥的欲望,便有多么强烈。
弟弟响亮的哭啼划破夜空的时候,我听到满屋子的人都在说笑。姐姐已经在我身边睡过去了。我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掀开帘子,看到母亲满身大汗地虚弱地躺在床上。她的旁边,是一个浑身皱缩如核桃一样的婴儿,那是我的弟弟,因为他是男孩,从此便有了与我不同的命运。忙碌中,那老太太抬头看到我,笑道:丫头,你要是个男孩,就不会要你弟弟了。我听完这句,心里酸酸的,有些难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拼命地要涌出来。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但那眼泪,还是很没出息地流了出来。
(安宁,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