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给予我的慈爱,父母都望尘莫及。
外婆是小脚,年轻守寡,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孩子。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两个舅舅成年后分别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外婆就一直跟着我妈住在城里。外婆慈眉善目,很结人缘,在哪里都跟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我家先住在武冈三牌路的“小明照相馆”楼上,后来就搬到木货街去了,那里有外婆的堂弟表妹,住在一起彼此好照应。我便随外婆在木货街度过了我的小学时代。
小时候的我可能父母不在身边的缘故,特别依赖外婆,经常问她:“你爱我吗?”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爱,爱,爱你爱得像瓣老蒜,像个坛子一样。”于是常想,我就是外婆炒菜剥的那瓣大蒜,靠墙摆的那一溜坛子吗?
外婆的坛子很多,最大的是酸水坛子,里面经常泡着萝卜、豆角、辣椒、子姜、大蒜和芋头娘娘,捞出一些又放进一些,坛子总是满满的。外婆的酸菜酸得正宗,咸淡也合适。下雨天不方便去买菜,外婆便夹个酸萝卜出来,细细地切成丝,放点辣椒粉、大蒜苗一炒,又香又脆,特别下饭。有时在酸萝卜里放点碎鱼崽崽,在锅里炒着就引来一群孩子,大家眼巴巴地盯着,外婆就会给每人喂个小鱼崽。隔壁的伯娘家里也有酸水坛子,却不及外婆的好,碰上过年炒猪腊肠,就要过我家来讨要酸萝卜。外婆揭开坛盖,夹一个怕不够,问:要两个吧?伯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就多夹一个吧!
那时东西珍贵,能吃的一点都舍不得丢。冬天吃莴笋,别人家把莴笋皮削了丢掉,外婆却用一枚硬币,把皮完整地剥下来,洗净后晾干水分丢进酸水坛,竟比萝卜皮还好吃。中秋节吃芋头,芋头娘娘没人买,外婆便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回来放进酸水坛,泡多久都不会坏。只是酸芋头又溜又滑很不好切,外婆却能切得细如粉丝。
看到外婆将莴笋皮放到坛子里却从不浸莴笋,我感到很奇怪。那天趁外婆不注意,我丢了两根莴笋到酸水坛子,没想到第二天,坛子里便起了一层白。外婆边将莴笋夹上来边用调羹臽去那层白,并告诉我:莴笋是不能泡的,坏坛子。我问为什么,外婆说莴笋水分太多。我说萝卜水分那么多为什么可以,外婆说萝卜是辣的。我说胡萝卜不辣为什么也可以,外婆说胡萝卜水分不多啊。就这么绕来绕去,我始终没明白莴笋为什么不能进酸水坛。
排在墙根的第二个坛子是杂菜坛,那也是外婆最喜欢做的腌菜。夏天蔬菜大量上市的时候,菜既好,价格也便宜,外婆便买一担茄子,买一担豆角,买一篮刀豆,买一篮辣椒,再到后面菜园子摘些只开花不结果的丝瓜花、南瓜花,到井边洗干净后,切丝的切丝,切段的切段,放到太阳下晒干,然后喷点酒,洒点盐,拌上黄豆豉,放到坛子里封上坛盖,在坛口灌上水。过上三五个月,杂菜在坛子里逐渐腌熟,此时正是蔬菜品种少价格贵的时候,夹出来或炒或蒸,都是下饭的好菜,如果再放上两片腊肉,那味道更是妙不可言。
外婆的第三个坛子装的是麦酱辣子,那是炒五花肉炒血酱鸭最好的佐料,制作也是最费力劳神的。每年麦子收割后,外婆总要亲戚送几升新麦子,在炎炎夏季,先将麦子蒸熟,摊在干净的稻草上发酵,等到全身黏糊糊的有白霉时,再晒干磨成粉,然后掺水放入酱缸,每天放到太阳下暴晒,晒一个时辰便搅拌一下,如此十天半月下来,麦酱的水分逐渐晒干,由稀稀的变成稠稠的,颜色也由黄色变成褐色。此时将红辣椒剁碎拌入,再晒上两个日头,麦酱辣椒就做成了。做麦酱最紧要的一是太阳,阳光越辣酱越香,为此外婆每天端着沉重的酱缸跟着太阳走,阳光晒到哪里就搬到哪里;二是不能沾水,一沾水就会发霉,外婆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看天,一看有乌云飘过来马上把酱缸搬进家里。新麦发酵后本就味美气醇,再在太阳下暴晒,味道逐渐变得更加香甜馥郁,炒菜时用油一炸,整条街都闻得到香味。邻居家有尊贵的客人,需有拿得出手的菜时,会拿个小碗过来要麦酱,外婆总是大方地给臽上几勺。
过年的时候,武冈时兴做红肉红鱼,外婆的那些小坛子装的就是这些富有家乡味道的特产。做红肉用的是上等的五花肉,洗净后切成片,滤干水,再用盐和酒渍过,在风里吹一两天,待表面水分干了后,再用红米碾成粉拌匀,放入坛子中腌制一月,开坛后蒸了吃,有种很特殊的香味。红鱼的制作也是如此,但鱼要吹得更干些,吃时用菜油细火炸之,再放上姜丝蒜苗,碗底摊上炒熟的酸萝卜丝,是武冈人过年待客的必选菜肴。红肉红鱼的特殊之处在红米,它又名红曲米,以稻米为原料,用红曲霉菌发酵而成,为棕红色或紫红色米粒。它香味隽永,且具有健脾消食、活血化淤的功效,在《本草纲目》里就有记载。而用它做红肉红鱼,则是湘西南一带的饮食风俗。
小时候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外婆的石灰坛子,它就像杜十娘的百宝箱一样藏着无限宝贝。石灰坛子原是个水缸,底下裂了缝,不能再装水了,外婆便买来几块生石灰放在坛底,上面垫了报纸,将过年时爆的米花,炒的瓜子花生,买的饼干糖果,拿纸包好后放进去,吃的时候依然脆脆的,香香的,不会回潮。生石灰在吸收水分的过程中慢慢由块状变成粉状,外婆又会把石灰粉末倒出来,换成生石灰块。那时没有塑料袋,用这种方法防潮保鲜也挺有效果。我嘴馋,总想趁外婆不注意时打开坛盖去拿东西,每次都不能得逞,外婆就像背上长了眼睛一样,有点风吹草动马上能觉察到。而对于木货街那帮老姐妹,外婆却大方得很,聚在一起时,她会拿米花、瓜子招待她们;隔壁奶奶说口里没味时,她会送她一块冰糖;伯娘说畏寒时,她会拿片糖熬点姜茶送去;沈家爷爷生病想吃桃酥,外婆也从石灰坛子里拿了送过去。我有点不高兴,怪外婆偏心,外婆叹着气说:“东西不多,不要太馋,年轻人有吃在后啊!”我不懂“有吃在后”的意思,外婆说:“老年人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想吃什么吃一次是一次。你年纪小,吃东西的时间多着呢。兴许碰上好年代,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这就叫有吃在后。”我似懂非懂。
如今,外婆已去世多年,她的那些坛子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但“有吃在后”的预言却已经兑现。超市、农贸市场,要买什么就有什么,甚至足不出户就能送货上门。那天忽然想吃云南的酸菜,在淘宝网上下个单,隔两天酸菜就送到家了,正是记忆中那难忘的味道。我们现在不光“有吃”,而且吃到了天南地北、五洲四海,意大利的“披萨”,比利时的巧克力,法国的红酒,美国的杏仁……手指一点,便会千里迢迢地赶到你面前。但是,我总忘不了外婆的坛子,那一溜儿摆在墙根,笨拙的、朴素的、肚大口小的陶器,那里面装着家乡的味道、儿时的记忆,装着外婆的善良、勤劳和对我浓浓的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