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跟稻田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还不太晓得犁田,爷爷手把手地教,母亲带着我在田埂上看。幼时看耕田觉得好玩,稍大一些,我就盼着交粮谷。
经过二十多天没日没夜的“双抢”,交国家粮的时刻来了。晒好的稻子装进蛇皮袋,放拖拉机上码整齐。爬坡时,拖拉机冒着黑烟,大人在下面齐心协力推,我站在袋子上喊加油。到了粮站,穿衬衣凉鞋皮肤白皙的粮站工作人员,拿着长长的带有凹槽的铁棍插入蛇皮袋,凹槽里的谷子金黄,饱满。过称后,谷子倒入粮仓。看着自家的粮谷像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我有种莫名的惆怅与快感。我家七亩田,缴纳国家粮一千多斤,十多袋。
父亲拍拍手,指着波浪一样的谷山说,攒劲读书,呷国家粮,晴天晒不到雨天淋不到。读书要是不努力,跟爸爸一样玩泥巴,吃苦的日子在后头。望着父亲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水,我似懂非懂,使劲点头。
冰棒是交粮谷后最大的慰藉,我舍不得嚼碎,一直要等到慢慢融化,一下下舔,一滴滴等,最后的冰棍棍子,都要在嘴里含半天。
我成绩还行,被保送到二中。母亲心疼我个子矮小,给我送了几个月的米。这次母亲又准备送我,父亲坚决不让。
“有手有脚,送么子送?”父亲板着脸。
“本来就没好高,挑担子更加压矮了。”母亲替我求情。
“挑多少算多少,有些苦,必须要自己吃。”父亲严肃地补了一句,“少时轻快,老来受罪!”背起锄头往田间走,留给我一个顽固的背影。
三十多斤米,五六里路,摇摇晃晃,加上二中的那个几百米的陡坡,搞得我筋疲力尽。那个月的红色饭票,我一张都不敢乱用。
在二中念了六年书,挑了六年米。高考后,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父亲似乎看到我有吃国家粮的希望,眼放亮光,但转眼间又愁云密布。我知道,他在为学费发愁。以往几百元学费生活费,总是靠父亲卖米,现在几千元生活费,靠卖米,一下子哪里凑得齐?母亲想个办法,办酒。办一场酒,学费筹齐。办理户口粮食迁移手续时,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就靠享你的福了!我望着头上还有稻飞虱爬动的父亲,心里发下宏愿,等我拿工资了,您就不用种田了。
二
寄回去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底气十足地跟父亲说,少做一点,以后我养您。父亲笑着说,别个七八十岁照样种田,你爷老子还行,现在不用你养。父亲说是这么说,还真的少种一些了。农业税取消后,父亲把路程远、水程远的田交给别人种。隔得近的几丘田,父亲还是放不下。他说,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我知道,父亲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劝服不了。看着父亲气色还好,那就顺着他,让他种田,就当是锻炼筋骨。
认真思考让父亲必须少做点或者完全休息,那是父亲捐肾救我之后。那个在田里拿着鞭子吆三喝四的父亲,那个讲话说一不二硬气如斯的父亲,那个说过要享我福的父亲,麻醉醒来,疼得忍不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认真地听着医生交代:注意休息,饮食清淡,戒烟戒酒。
父亲出院后,老老实实戒烟戒酒戒了半年,后来烟照抽,酒照喝。母亲唠叨多了,他直接甩过来一句话:“上了六十,得了个寿字,死也划得来了。”我们越是小心翼翼,他越是毫无顾忌。
对门有个老人走了。旁观者唏嘘长叹:划不来啊,活生生累死,没享半点福啊!
父亲好像顿悟了,说,我再也不背犁了!父亲嘴上说不再背犁,实际上就是把最累的活儿花钱请人做,但是干得动的活,还是一定会干。“要我歇下来,除非我进了土眼里。”父亲说。
三
跟父亲不能硬顶,只能顺着来。我们扳着手指跟父亲算经济账:一亩五分田,1500斤谷子,算120元一担谷,总共也就1800元;刨掉请人的工钱,肥料,还剩几担谷?霸蛮种田,若是身体不适,进趟医院,是不是随随便便几十担谷子不见了?
那次,父亲晚上出去放水,电话打不通,我们的心总是悬着。要知道,水渠两旁都是一人高的茅草、带刺的蒺藜。母亲说,要是踩到蛇怎么办?遇到“倒路鬼”何得了?
第二晚,我们打电话给父亲,无人接听,打电话给母亲,说是父亲在街上没回家。这下我们急眼了,给在镇上的朋友打电话。朋友敲开父亲理发店的门,原来父亲前晚通宵干活,晚上七八点就睡死了。虚惊一场!此后,我们决定先斩后奏,违背父命一回。我们瞒着父亲,把耕地承包给了村里的烤烟大户。
烟雨朦胧的季节,父亲依然往田里走。这回,他遇到邻居戏谑的眼光:“你的田,被你崽包给别个啦!”
父亲背起锄头气冲冲往家里赶:“我还做得动,就要混吃等死?”
“到外面买米,哪有自己种的米放心?”母亲也帮着说,外面哪有这样的谷,不打农药?哪有咱家的米这么漂亮?
“我们吃什么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与你们一起,多吃个几十年的米。”
父亲愣神,放下了手中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