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老了,虽然她一直不承认自己老了。
我不要、我不吃、我很好,是她的口头禅。能干、骄傲、执拗,她总是自有主意。
初三时,她来学校看我,走路不肯让人搀,非说自己身体好,“好得很”。好不容易把她哄去看医生,终被确认血糖、血压极高。医生看着她肿得老高的右腿,不相信她带着这条腿过了几十年,怎么说得出“我很好”。
直到那时,才发现自己的粗心:我只记得她总腿疼,可从没想起掀开裤腿看看,那条正在疼着的腿,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记得她穿着那件衣服站在走廊里,记得她送给我的那些形态各异的玩具,却从来没问过,她累不累,从哪里来的,一路情况如何。
“我老了,不中用了。”她瘪着嘴,声音低低的。
那是我绝不服老,不服输的奶奶!我几乎是咬着牙把眼泪忍了回去,挤出笑脸说:“哪有,生个小病,很快会好的。”
天知道病痛是怎么折磨和消耗着一个人,让她改变。奶奶变得异常听话,只听我的话。她看着我,我却不敢像她看我那样,用看一眼少一眼的勇气看她,不忍心离开她的视线,放任自己大哭一场。我静静地将她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自己依偎在她身边那样……
这一次看见奶奶,她很瘦,瘦到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因为中风,她无法说话,能发出的明确音节只有一个“不”,算是接近她以前的倔强风格。
这个矮个子女人就那样蜷缩在被子里,仰头看着身边的人,用眼神表达那种惧怕,表达绝望。我去看她,并不想哭,只是像多年前她在教室外走廊上看着我的眼神一样,温柔地看她,像看一个孩子一样。
她马上认出我来,满脸惊喜,张开嘴巴想说话,但发出的音节混沌一团,连不成句子。于是,张着的嘴巴,从无声到哑哑地发出哭腔。
还是可以交流的,我伸手摸着她的脸。她委屈地看着我,张嘴还想说话。我学着她的腔调说:“你是想说,你来啦?”她努力从泪水里睁开眼睛,点点头。“你还想说,我生病了。”她先是点头,很快又委屈得想哭。“没事,我来啦,您生病了难受吧,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眼泪肆无忌惮地从她那瘦瘪的脸颊划过,一滴又一滴,浸湿了枕巾。我也任由眼泪流出,管它什么自矜和骄傲,管它什么尊严和过往,所有一切,只有每个人自己承受。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明白那种身在其中的感受,那些挣扎和努力,又有什么资格劝别人不要哭,不要害怕?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就要在此刻,将我融入到她的双眼中。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一一拂过脸上的每一处,看见她眼睛里的光亮。
我告诉她,痛苦是一个过程。我也会老,每个人都会老,你经历的,我也会经历和承受。我告诉她,我已经明白,很多事情来了,就去面对。
她凝神地看着我,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我想,她是懂的。
走的那一天去看她,我亲亲她的额头、鼻子、左脸、右脸,然后悄悄告诉她,我会好好的,奶奶也要好好的,奶奶很勇敢,我也会的……
(指导老师:吴迪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