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嫁过来的。小妇人很漂亮，特别是脸蛋，小嘴像是缀满露珠的粉红花瓣，精致的鼻子仿佛用尖利的器械细细割过一般，鼻子上担着两潭汪汪的湖泊，还有一副玲珑有致的小身板。这些，都是她成为这客栈主小老婆的外在资本。这份资本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

小妇人有一个姐姐，这姐姐并不是小妇人的亲姐姐，而是这客栈主的大老婆。大老婆贤淑的名气早已远近皆知，外貌也丝毫不逊于小妇人。然而这样一位才貌俱全的佳人，却在生了一个女儿后，再也不能生育了。于是乎，上天似乎给了出身贫寒的小妇人这样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

小妇人嫁过来后，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家中子嗣多了，便要有人哺育，有人挣钱。于是，大老婆持家，客栈主和小妇人挣钱。

小妇人卖花生、瓜子、红糖、饼干、麻辣、棒棒糖，刮风也好，下雨也罢，到了出集的日子，她必定摆摊，几乎不会有任何耽误。

时间过得很快，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家族中的老人只剩下小妇人时，她已是耄耋之年。她的手推不动车子了，肩扛不了担子了，她再也摆不了摊，但她不认输。小妇人早早出门，背上一个蛇皮袋，日落才归，回来时蛇皮袋总装了些有趣的东西：破碗、纸板、废铁、半新的布娃娃、玩具汽车、电池、玻璃珠……

小妇人有个小孙女，小孙女的父母在外打工，她们俩相依为命。小孙女把破碗送给小猫当饭碗；提起纸板在上面画画；抱着肮脏的布娃娃和街上的淘气包摔跤……小妇人的日子又有趣、充实起来。可孙女越长越大，小妇人越来越老。皱纹一天一天地爬上小妇人的额头、眼角、下巴，越来越多，越爬越深。小孙女爱干净，小妇人的衣服、床褥却越来越黑。小孙女长成少女，小妇人却变成老妇人。

有一天，孙女和她闹翻了。孙女说：“我不要和你睡在一起！”小妇人怔怔地望着她，说：“你跟奶奶睡吧。”孙女愤怒地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睡！”奶奶只好再宽慰她：“你跟我睡吧，我们明天一起去集上买油炸粑粑吃咯！”孙女显然动摇了，但她没有同意。

小妇人很寂寞吧！因为孙女已经长大，去城里读书了。每次她背着蛇皮袋出门捡东西时，总是将揣在衣袋里的一捧糖果递给跑过来甜甜地喊她一声奶奶的娃儿。

小妇人偶尔开始说起胡话来，别人都说是老年痴呆症。八十五岁时，小妇人爬楼梯摔了一跤，进了医院。小妇人躺在病床上，很害怕，恐惧在她的脸上盘踞。她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满是青筋，像一颗古老的树，树根暴露在长满青苔的土面上；再看看腿，几乎没有什么肉，只剩皮包骨头，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喊着：渴！饿！饿！渴！小妇人拉着坐在她床前的女儿的手，默默抽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一泻而出……

最后检查报告显示只伤了腿，出院后的小妇人，走路总是一瘸一拐。

第二年的秋季，小妇人又一次在爬楼梯时滚下楼。三天后，小妇人死了，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孙女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看到了她快要僵硬的身躯。小妇人蠕动着嘴唇说了句：“我……我的……崽啊！你回来啦。”孙女的泪水喷涌而出。

而我，曾很多次接受过她一捧一捧糖果的我，如今鲜活地站在我瘸腿的爷爷身边。而她却从此只印刻在我那一次次幸福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