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树,情却匪浅。大明疆域之广,国力之盛,堪称举世无双。实为幸运,我生于盛世之时,为先勋之手栽,今已挺拔至数仞之高。
白云苍狗,游走于时光之河,从听闻燧人氏取得火光照亮四方,到亲眼目睹大明衰亡,世事迁移斗转,如此变迁,只有我始终矗立于世。时局动荡,伴着炮火震聋发聩的轰响,城里的人们惶恐不安,纷纷计划着逃离这座不安宁的地方。
与我同行的人年纪还不长,挺立在我跟前,英姿勃发。他眼里氤氲着一片露水,眉弓拱起,坚韧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小锡兵。从那抑郁深长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也是将要离去者。
我们对视着。他缓缓伸出手,折一截我发花最盛的树枝。他过分地用力,手腕颤抖得厉害。我疼得流下了眼泪。他的喉结上下起伏,最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向了那被几盏灯火照亮的夜幕之中。我眺望着,看见了呜咽的港口和哀鸣的海水。
从此以后,楼台已空,江水自流。并非没有过新的人陪我,而那个旧邻居还是没有沿着他离开的路回来。春去冬来,我折断了的树枝早已长得繁茂更甚从前,但那连疤痕都淡不可见的伤口却始终没有愈合,反倒隐隐作痛,如同掌心里的肉刺,长到了更深处。那是我的骨肉,正零丁地飘摇于海风之中,我们共同的血脉灼灼地翻腾,连成了一条不可割切的路。
有过路的书生,怯怯留下一句:“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但我始终相信,这条带他离开的路,终有一天会带着离开的人们归来。
十几年如眨眼,我打了个哈欠,看见有个老头子蹒跚着向我走来。他眼眉尚为精神,皮肤已同我一般的干枯重叠。他步子极慢,不长的路愣是走了许久,他将身子倚在我的躯干旁,干咳了几声,空气都陪着震颤。他老眼昏花,连是树是人都已分不清,用浑浊的嗓音问:“我儿子——他住这里的——有没有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空气中全是他尽力平复的喘息。他的身子猛然向下一滑,在大片的沉默中划出一道裂痕:“他怎么还不回来?”
为什么,离开的人们还没有回来?我亦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只余下一腔哑然,努力地撑开这片绿荫,徒劳地庇护着他。
“哎。”他仿佛吐出了全身的气力,一步一步,追溯着他的孩子曾走过的那条路。倾泻而出的春光染绿了江南小岸,不知明月是否也怯怯地要照着故人还。
我穿过飘渺迷朦的薄雾,直将目光落到一个我从未来到过的远方,那里,是这条路的尽头。已不再年轻的邻居身旁倚着一棵粗木,亭亭如盖,发花时,想必美甚。“人言落日即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夕照缠绵着,迟迟不肯落下,碎金般的光伏在他的肩上,使他一如离去时那般英姿勃发。
海面上终于升起了一轮明月,倒映在这浅浅的海峡。叹一句“天涯共此时”,我空饮一杯月光酒,守候着仍不知等待何人的江月,在这条归来的小路上,我听见了他亲切又坚定的脚步声。即使越过千万重山头,无论早晚,他终究会抵达,因为等他归来的人,一代一代,不穷不乏。
来自百里外的海风诉说着它的眷恋,它跋涉过这条路,才回到了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