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立在街边卖猪肉的老倌,油腻腻的,笑容也是油腻腻的,特别招人亲近。他和别的忙忙碌碌的人一样,精细地计算生活中的收入和支出。但他又使人觉得不一样,买他的肉总让人觉得快乐。别人让他在价钱上少点,他也就少点,他说好歹是姑表亲,或者姨妹亲之类。他说得那么认真,简直像真的一样。倘若接了人家的一张大额的票子,他又找了许多零零散散的钞票给人家,他必定说开枝散叶,发子发孙。说得人家只顾着眉开眼笑,连秤都忘记看了。
还有那个年轻时候喜欢唱戏的老人,现在虽然老了,仍然出口说曹操,闭口刘玄德,满肚子今古贯通的见识。仿佛一辈子的沉浮起落,都在他的口里了。他坐在哪里,哪里便有人围着他,只图听他说话。和有趣的人相处,永远比刻板的、任性的人相处更轻松。虽然世界向来崇拜阳春白雪,但是高处不胜寒的人生,未必就有说的那么美好。
他们的存在,使我想起王婆,就是教唆潘金莲毒杀了亲夫的那个王婆。王家在历史上似乎一直不太走运,许多讽喻或者含沙射影的话皆与王家有关。譬如说“王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譬如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为什么不拿张家的李家的婆子来打比方,就不得而知了。
可谓心有灵犀的是,施耐庵老先生也认为让王家的来背锅比较合适,他让王婆帮助西门庆勾搭上了潘金莲,赚了一套送终衣服和棺材钱。只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不知道王婆被推上木驴子的那一刻,是否还有“强似孙武子教女兵”的自负?
作为一个社会底层人物,王婆的生活不那么景气,唯一一个儿子不知死活,屋里也没见个撑家立户的男人,勉强开个茶店,亦是门可罗雀。但王婆是个达观的人,不妨碍她对生活的谈笑风生。她最是一个聪明而有趣的人,不但能做得极好的梅汤姜汤,而且会说媒,对于风月情场,人情世故,有一套西门庆远远不及的真知灼见。买妾卖婢的人牙子里,也有王婆的一席之地。但凡她是个读过书的男人,一定是个最懂得诗酒风流的人。
在民间的生活版图里,像王婆这样的人,叫做快活人。不但自己快活,也使别人快活。纵然开口不曾阳春白雪,出入不登王侯将相之宅,但是能在生活的舞台中,随时拈取卑微的鸡毛蒜皮,落寞的爱恨情仇,变成一句句使人忍俊不禁的笑话儿,使悲哀处亦有余欢,痛苦处亦有安慰,暴戾处亦有柔软。
《红楼梦》中,王熙凤——还是王家的,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出手不顾人命关天的人,也并不完全使人讨厌。因为她会说,会笑,会使那些清高的,粗俗的,老态龙钟的,青春年少的,都通通地尽力笑上一回。在这笑出眼泪的片刻欢娱里,无关内涵与深度的打趣,覆盖了许多落寞与苍凉。
舞台上的幽默和插科打诨亦是有趣的,但是他们通常被要求传播正能量,要求有思想性和艺术性,原生态的趣味就少了许多。况且他们站在高高的舞台上,离生活毕竟远了点。倒不如王婆这样现编现卖的段子手,用一句递一句的家常的凡俗的笑话,将日子化繁为简。
历史的册页只说王侯将相风云际会,不理寻常百姓人家的日子怎么过,但是那些活泼跳脱的民间语言,那些用笑来表达一切悲喜的脸,真实地穿插在衣食起坐里,润滑了许多沧桑岁月,延展出一种民间风貌,这时候它应该不仅仅只是搞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