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1月26日

雪窗煨芋

陈爱兰

越是温贫暖老的东西,越容易在冬天打动人。

例如芋头。

宋时就有民谣相传: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芋头春种秋熟,堆在屋角,或存到地窖,可吃到来年下种。用芋头煨的鸭羹汤,是家乡年三十晚上的压轴戏。“大年三十吃芋头——来年遇好人”的俗语,流传至今。新的一年,所遇皆好人,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鸭羹汤,母亲最拿手。

小时候过年很冷,冰凌垂屋檐。当炉上煨着鸭羹汤时,年夜饭已开始。父亲把酒言欢,全家其乐融融。随着锅沿噗噗有声,香气满屋,我们就迫不及待了。

母亲用青瓷大海碗盛上来,热气腾腾。但见芋头洁白,蒜花青翠,牛肉咖红,三色交融,春意满腹,唤起别样的食欲。

母亲嗓门高了八度:“吃咯,吃咯,来年遇好人哦!”

于是我们姐弟四个,四只调羹,争先恐后伸向大海碗,争抢遇好人的机会。稍不留神,调羹碰调羹,叮叮脆响。我们嬉闹着,互不相让。虽狼吞虎咽,仍回味无穷。一种滑软、绵香的滋味,在脏腑间流转,熨帖了角角落落,仿佛遇到了好人,浑身舒爽。不一会儿,一碗鸭羹汤底朝了天。一旁的母亲,怜爱而笑。

这一幕,像地老天荒,年年会上演。鸭羹汤伴着我们长大,寄予了母亲真切的愿望。

炎夏时节,家乡高低错落的垎岸,“芋叶何田田”,像岸上的荷,自成一景。夕阳西下,乡人手握瓢戽,舀起湖水,奋力划拉出千万道银色的弧线,呼啦啦浇到宽大的芋叶上,胜似雨打芭蕉,有“谁持彩练当空舞”的壮美。

这种力量和水孕育的芋头,外表黑黢黢,粗陋无比,却难掩内里的厚重,它如一根红线,牵动着游子的乡愁。回家过年,哥哥坚持了四十余年,那一碗鸭羹汤已深深烙进心田。

有一年除夕,万家灯火时,哥哥还在路上。

屋内炉火正旺,母亲早把做鸭羹汤的食材准备好。一大碗半厘米见方的芋头丁,一小碗同样大小的牛肉丁,一块豆腐,一碟蒜花。母亲的特别处是额外加一勺压碎的花生米,更加香浓。

夜越来越深,寒气逼人。窗外,雪一片一片落下来,如絮如蝶。母亲望眼欲穿。哥哥因为客车抛锚,正站在路口,跺着脚,舞着手,往家的方向拦车,一辆又一辆,漫天飞雪落了一身……

忽然,门吱呀一声,母亲腾地起身,满怀惊喜,旋即失望。原来邻里鞭炮炸响了,大花猫溜进来,令母亲误以为哥哥推门。

踌躇不安中,母亲迈进了厨房。葱姜炝锅,煸炒芋头丁牛肉丁,加水,劈入豆腐,文火慢煮。

起锅了,母亲倒进花生碎,撒上蒜花,青瓷大海碗用起来,只是母亲热了一次又一次,汤汁越来越稠。等哥哥赶到家已过子夜。风雪夜归,饥肠辘辘,这一碗浓郁的鸭羹汤最是“温贫暖老”,岁月静好。哥哥动情地说:“打嘴巴都不丢啊!”那一刻,母亲笑靥如花。

任时光流逝,只一羹就温暖了一年。

多年前我随军,每次春节探亲,母亲总是准备几个“汤罐芋”(个头大如汤罐)让我带走。一到部队,我学着母亲的做法,系上围裙,手持刀铲,灶台上一阵忙碌,烹制成一锅鲜美的鸭羹汤,招待没能回家过年的战士。千里之外,纯正的家乡味,纾解思乡之情,至今还被他们追忆。

晚来天欲雪,煨一锅鸭羹汤吧,那是人间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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