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曾经是自行车王国,自行车普及率要远远高过现在小车的普及率。每天工厂下班时,数以千计的工人从厂门口蜂拥而出,一人一车,人头攒动、铃声丁冬,蔚为壮观。
自行车那么普及,但我家却没有。朋友骑着大人的自行车到我面前炫耀,我从不开口向他们借,只能把深深的渴望埋在心底。
我参加工作那年,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工作的第一个月我领的不是工资,而是赊了三个月工资从单位里提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我骑着自行车十分钟就把小县城转了个遍。在那个时代,自行车的速度就是快,快过了城市规模的需要。我孤身一人在外地工作,其实并无地方可去,自行车的用处不大。有个老笑话,说兄弟俩合伙买靴,哥哥白天穿靴子出门做生意,弟弟在家耕田没门可出,因此只能晚上穿靴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彻夜不休。我像极了那个弟弟,为了不浪费自行车,每天下班后,我骑着自行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有时还骑到乡下去兜风。
一次,我百无聊赖地骑到村道上,后面突然追上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拖斗里坐着几个小女孩,叽叽喳喳说着笑着,声音清脆,像鸟儿一样动听。在越过我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玩心大动,猛蹬踏板往前追。拖斗里的女孩子们显然注意到了我,她们笑成一团,相互在耳边说些什么,然后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青春的脸庞像成熟的苹果一样光彩迷人,眼光里的笑意像风筝的线牵引我奋力骑行。有人开始喊“加油”,司机也注意到了,故意加大了油门。很快,我就气喘嘘嘘追不上了,只看到远去的倩影,还有挥动的手臂和银铃般的笑声。
那时候车子很少,人可以在路上打横儿走,骑车也不用担心被车撞。即使是县城,路上跑的也大多是拖拉机。有次我风驰电掣般骑在街中心,突然对面来了一辆拖拉机,而我右边同向也有一辆拖拉机“轰隆隆”开着,躲也躲不开。我估摸着两辆拖拉机中间刚好有一辆自行车的宽度,想也没想就骑了过去,三车相交,咔嚓一声响,不知道自行车哪个地方擦到了拖拉机。还好自行车没被刮倒,仍然开得很快。我很自豪很开心,觉得自己像个英雄,把自行车踩得飞快,风从耳朵两边呼呼掠过,整个人像在空中飞翔一样、豪情万丈。我想在那个时刻,即使把整个世界放在眼前,我也对它不屑一顾。
三十年后,我有时会想起拖拉机上那些女孩,那些萍水相逢的女孩、从不认识却对我笑、对我挥手的年轻女孩。我不记得她们的相貌,只记得她们灿烂的笑、如丝的眼神、挥手的剪影。不知道她们可会想起我、想起那个骑着单车追着跑的傻小子。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的交集就只有那么几分钟,就像坐在两辆相向而行的汽车里的乘客,刚好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通过车窗看见了彼此。
我也常常想起从两辆奔驰的拖拉机中间挤过的那一瞬间,“咔嚓”一声时时响在我耳边。年纪大了才知道后怕,而且越想越害怕。如果那天自行车被卷到了拖拉机底下,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我这个人了。就像一扇门砰然关上,故事就此结束。无数次我想起这件事,回想起那“咔嚓”一声,背心冷汗直冒。我现在才明白,那时的我与死亡只有一厘米的距离,死神与我擦肩而过。
这辆自行车见证了我青春的躁动和狂荡,承载过我初恋的眼泪和欢笑,骑着它风驰电掣,我觉得自己像个战士,敢于挑战全世界。然而,我与它的缘分仅仅只有一年,一年后,我厌倦了骑行,把它搁置在单位的车棚里,任其积满灰尘,乃至生锈。后来,有人看上了它崭新的坐凳,又有人看上了它的踏板、它的响铃、它的轮毂,渐渐它就面貌全非了。然而,那时的人有一点好,换下新的,还会细心帮你装上旧的。虽然最后除了三脚架没有几个零件是原来的,但是它仍然还是它,它还是部自行车,即使它不一定骑得动了。
如今除了偏僻的农村,很少见到那种轮盘高大、三角架粗壮、撑架坚固的老式载重自行车了。那种自行车,女孩子可以坐在你身后、揽着你腰、倚着你背。曾经有女孩子说:“宁肯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不知道说这话的那个女孩子,如今是在宝马车里哭呢?还是在自行车上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