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乡下的堂伯,是我父辈,他是我爸的堂哥,长我爸5岁。堂伯与我爸,是同一个爷爷,我没见过曾祖父。
有天晚上,在灰白色的梦境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山路上放下担子,走过来,气喘着对我说:“给我一碗水喝,我渴。”我递给他一个土碗,指了指旁边一口老井说:“那儿,有水。”这个老头儿舀起水,一仰脖子喝掉了,白胡子上沾满了水。老头儿放下碗说:“我就是你曾祖父。”梦醒来,我难以入眠,走到窗前,江面铁路大桥上,一列夜行火车驶过。
后来,我把梦境里见过的这个老头儿长相告诉堂伯。堂伯猛地一拍大腿说:“就是,就是,他就是你曾祖父的样子,他来给你投梦了。”
19岁那年,我去一个小镇单位工作。堂伯时常担来乡下的新鲜蔬菜瓜果,晨曦中,佝偻着腰的堂伯担着担子咿咿呀呀穿过山道弯弯,如《西游记》里寡言勤劳的沙僧身影。一个憨憨老南瓜,半个身子扑满了白粉,忍不住浮现起堂伯的半头白发,土藕上露出的几个洞眼,浮现起堂伯那有鼻毛伸出来的鼻孔。我怪异的想象来自于堂伯匍匐了一辈子的土地,这些来自土地上的食物,都浸透了堂伯的心血汗水,还有他疲惫劳作后粗重的喘息。
有一年秋天,堂伯从乡下用稻草捆绑了两只鸡、两只鸭来到小城,他鬼鬼祟祟地进了我办公室,把门掩上。堂伯在我耳边低语说:“中秋了,侄儿你得给他们表示一下,自己才有进展。”堂伯说的他们,指的是我单位领导。我哈哈大笑道:“伯啊,用不着,用不着。”堂伯一声长叹:“你哎,就是不懂,难怪还不见动静。”中午,堂伯没吃饭,就闷闷不乐走了。我追着去给他钱,他忿忿说:“要你啥钱。”
堂伯75岁那年夏天,在他的坚持下,我和他从老家山顶的机场乘飞机去了一趟北京。这趟北京之行,堂伯责任重大。我那堂伯母的一个侄儿在北京一家出版社任编辑,堂伯知道我自费出版一本书需要好几万元,听那侄儿回来说过由出版社出版,书不愁销路,还有一笔版税。我知道自己那些情绪化的文字很小众,由出版社掏钱出版不可能,但堂伯执意要帮这个忙。堂伯拍响了桌子对伯母说:“要是他不帮,我就不认他这个侄儿。”那人联系我,说把书稿用邮件发过去看看。堂伯说:“不行,我们亲自去找他。”
在北京,那个出版社的编辑匆匆浏览了我打印的作品后,摇摇头说:“你写的这种东西不行,现在审查严格,出版社也要考虑经济效益。”堂伯很生气,大声问那侄儿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忙帮不了啦?”那人肯定地点点头。
感到委屈的堂伯抱住头,腿脚软软地蹲在出版社办公室走廊,半晌后他才抬起头,眼里有老泪浮动。堂伯低声问我:“侄儿,你没日没夜写的那些东西真没几个人看?”我点点头说:“伯啊,是的,不像你种的粮食,每个人都爱吃。”堂伯的声音几乎是哽咽了:“侄儿……你看你的头发哟,也白了不少,你那样写又何苦哎。”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倾斜着身子的堂伯高一脚低一脚找不到节拍,显然和他走在老家田埂上那样自信满满完全不一样。我和堂伯坐火车回来,堂伯趴在窗口,目光发呆地望着窗外闪逝而过的景物,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侄儿啊,你还是要写下去,我们李家啊,还是要有个秀才才行。”堂伯还说,侄儿,你下一次出书,我来买500本,老家村子里一户一本,我免费送给他们,村里现在像我这种文盲也不多了。
堂伯82岁那年患肺癌去世,葬在老家山梁下。3年后,堂伯母随堂哥到城里居住。
有天,我去看望堂伯母,她满头白发如耀眼蚕丝。堂伯母在城里睡的那张雕花老床,还是她和堂伯抵足而眠的几十年婚床。堂伯母对我说:“你那伯啊,临死前还在问,你啥时候再出书,嘱咐我把买书的钱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