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越来越新,有时我们的心,往往跟不上它的步伐。一些城市的旧物亦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有时候我们真想拉住往日老城的衣襟说上一声,能不能等一等,等一等我们。
老巷子
城市里的老巷子,曾经住着我们的老祖父、老奶奶、老外婆。老奶奶在老巷子里挂一竹竿,在上面晾晒衣服棉被。老祖父坐在老巷子的荫凉里,慢慢摇着蒲扇,躺在藤椅上悄悄睡着了。老爷爷在巷子里扯着嗓子喊:“周三娃,出来下一盘棋。”老爷爷喊的周三娃,就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的小木楼上,人在上面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周三娃是一个光头,如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夏天望着周三娃的脑袋,吹着巷子里的风,就如坐在老水井边,有沧桑的凉意阵阵而来。
老巷子,是城市隆起的皱纹,是旧衣物上打的补丁。老巷子里,刻着城市的年轮。
那些年,我喜欢去城市里的老巷子溜达。老巷子里,有文化馆办公的地方,两层老式小楼,缀满了爬山虎。文化馆里的文学创作干部朱老师德高望重,他有着粗黑的眉毛,我总以为是京剧里的人物。有一次朱老师给了我一本蓝色稿签,我在上面的格子里写诗,恍惚以为是在乡下天光云影中的青青稻田里,一步一退地躬腰插秧。
城市里的那些老巷子,包浆浸透的石子路上总有小草蹦出头来,有时一些小蚂蚁在忙着搬家。老巷子里的古树,爬起来的虬劲根须附在一段斜坡老墙上,远远望去,以为是一个巨大浮雕。老巷子里的一棵槐树,身壮枝繁,天庭饱满,华盖高撑,枝叶间洒下的,是鱼鳞般的岁月流光。我在树身上贴过一张纸条,写着五个字:“柳,嫁给我吧!”柳是我爱着的姑娘,她就住在老巷子里,竹竿上,飘着她的白色内衣。那年有天,老巷子里的蜂窝煤炉子里,咕嘟咕嘟响,是姑娘家为了迎接我第一次进她家门,在炉子里炖鸡了,香透了风中的一条巷子。古朴的老巷子里,外祖母一般温暖的手,递给我打开城门的第一把钥匙,从此以后进城,我不再高一步低一步地自卑了。
有天夜里,我在霜色满天中,坐着客船从远方抵达回城。那年我还在一个乡里工作,为了节约住招待所的费用,我就躺在老巷子里的一棵树边小睡一会儿。我抬头,打着呵欠,见老巷子的一盏路灯突然发出耀眼白光,瞬间过后就熄灭下去,我见证了一盏老路灯的寿终正寝。
这些年,老巷子差不多已经灰飞烟灭了,城市要改造,这是一个没人能够拒绝的理由。好比老去的亲人,终要别离。伴随老巷子的消失,还有老建筑,老树木,老街坊,老手艺人……
有时候我深夜起床,听见屋子里有风声灌来,家具们似乎也在飒飒响动。我以为,是那些从老巷子里翻越高楼而来的风,它们寻寻觅觅,跑来找我了。
老店铺
赵大爷戴着的老花镜,在耳朵上缠了一根线。老花镜断了一根腿,大爷是一个节俭的人,他舍不得扔掉,就用一根麻线绑上继续戴着。
赵大爷在老巷子里,开有一家中药铺。两面靠墙的高高药柜上,排列着几十个抽屉,里面是大爷收集的中药。病房里总是鱼贯去来的病人,嘴里或哼哼唧唧,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或嚷嚷着催促,大爷总是不急不缓。他采用望闻听切的方法,用他那青筋暴凸的手,为病人把脉,有时根本不开腔,大爷就用笔开处方。大爷写的字,是端正小楷,与那些字迹如天书的医生风格完全不同。有时大爷轻声喊:“把舌头伸出来。”那是在看病人的舌苔。望着大爷的眼神,里面藏着最深的关切与信任。
最让我称奇的是,大爷在每个药柜里抓药,拿捏得是那么好,放在天平秤上,几乎一抓一个准。大爷把中药包在黄纸袋里,用线缠了,交到病人手上,挥挥手,示意说,回去吧。那年我咳嗽不止,以为是患了林黛玉当年那种病,我去大爷的铺子里抓了几包中药。我服用了大爷的中药,一周过后,就面色红润,恢复了精力,能猛地跳起来抓到梧桐树的枝条了。
隐身在曲里拐弯街巷里的各种小店铺,那里出售酱油盐巴海带与包汤圆的红糖,还有卖烤鸭卤肉的老字号,缝纫店,理发店,配钥匙的小摊点,修鞋修伞修锅的铺子……那些店铺里老先生们清脆悦耳的算盘声,伙计们笑嘻嘻的神态,让老店铺焕发出慈爱柔和的光。这些谋身的手艺人,与一条街、一条巷的命运,紧密地连在一起。
这些老店铺,因为城市建设的滚滚洪流,大都已经消失了。但它们是盘伏在我们心里的树,有着长长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