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1

那盏为我“加油”的灯

袁卫东

年复一年,教师节总会悄然而至。每逢此时,我总不免要想起我的初中班主任袁国新先生,想起那段在煤油灯下苦读的岁月,想起那盏为我“加油”的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湘中农村,夜色总是格外深沉。彼时,人人皆是将一分钱掰作两半花。煤油灯盏盏如豆,在土坯墙的屋子里摇曳,照见的往往是愁容与茧手。我家光景亦然,父母为四五子女的吃穿用度辗转难眠。而我在其间,不过是个一心向学的少年罢了。

侯田中学是乡里唯一的中学,灰墙黑瓦,朴素得如同田埂边的稻草人。袁国新先生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那时他四十五六年纪,身材高大,行路带风,言笑时眼角堆起细密的笑纹。他授课不囿于课本,常于字句章法外,讲些乡野传说、古今轶事,教室里的笑声便常常荡出窗外。我们这些乡下少年,对语文课竟也生出了罕有的兴致。

学校的用电,全仰仗乡里小水电站的恩赐。水丰则灯明,水枯则黑暗降临,并无定数。即便发电,亦不过维持至晚间九时光景。初三那年寄宿,学校要求自备一盏煤油灯,以续昼之所学。这要求于旁人或者寻常,于我却不啻为一桩难题。家中唯一一盏煤油灯,是父亲用罐头瓶子自制而成。铁皮卷就的灯头,棉线搓成的灯芯,虽简陋至极,却是全家夜晚唯一的光明。父母每晚就着那点光亮缝补算计,灯影幢幢,勾勒出生活的艰辛轮廓。要另备一盏,实在令父亲为难。他终究从邻家讨得一个罐头瓶,又如法炮制了一盏。我携之入校,置于课桌一角。相形于同学们从供销社购来的玻璃灯盏——那些有着细长灯颈和鼓胀灯腹的漂亮家伙,我的土制灯显得格外寒碜。少年心性,最惧与众不同,那时的自卑,至今思之,犹觉脸颊微热。

更大的难处还在后头。煤油按计划供应,家家紧缺。我家更无余裕供我夜读。我常对着那盏丑灯发怔,灯中油浅,一如我浅薄的希望。

袁先生明察秋毫,很快注意到我的窘迫——那个低着头穿梭于教室与宿舍之间的瘦弱身影,那个在灯光昏暗时仍凑近书本的倔强少年。一日课后,他唤住我,并不多说,只从抽屉取出一盏崭新的煤油灯。玻璃灯身,透亮光滑,灯钮可调节火苗大小,是我见过最精致的物事。

“拿去用。”先生语气平常,仿佛给的不是一份厚礼,“我办公室还有些煤油,钥匙你拿着,随时可以去添。”

我愕然不知所措,手心的钥匙沉甸甸的,带着先生的体温。那届毕业班百余人,得此殊遇者,唯我一人。后来才知,先生暗中观察我已久,知我家境特困,而向学之心特坚。

自此,我拥有了两盏灯:一盏在手中,一盏在心中。

学校的寝室晚上九点熄灯,我便搬到教室阁楼上睡——那是个离地两米的小空间,需爬梯而上。每夜同学散去,万籁俱寂,我便点燃先生所赠之灯。玻璃灯罩内的火苗跳跃着,将我的书本照得亮堂。灯光穿透黑暗,也穿透了贫穷笼罩在我身上的阴影。夜读至深时,偶一抬头,可见窗外星子疏落,与我这盏孤灯遥相呼应。

那些夜晚,我读完了初中所有的课本,还偷偷翻遍了先生办公室里的《中学生作文》《语文报》报刊杂志。煤油灯熏黑了我的鼻孔,却照亮了我的前路。先生偶尔夜巡,见阁楼上有光,并不上来打扰,只在楼下轻咳一声,以示他在陪着我。那一声咳嗽,比任何鼓励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中考放榜,我以七科总分645分的成绩夺得全校第一、全区第二,成为母校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学生。消息传来,先生比我还高兴,逢人便说:“这是我学生!”那盏煤油灯,他坚持让我带走,说:“到了城里,用电灯了,这个留个念想。”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我早已在城里安家立业,再也无须担心灯火阑珊。然而每至教师节前后,我仍会想起那盏煤油灯,想起先生给的钥匙,想起先生夜巡时的那一声轻咳。

去年春节,我特地去探望袁老师。他已八十高龄,白发萧疏,却精神矍铄,仍在为乡里公益事业奔走。说起当年事,他竟还记得清楚:“你那会儿啊,就像棵渴极了的小苗,我给点雨水,你就拼命长。”言罢大笑,爽朗如旧。

(袁卫东,任职于邵阳市政协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