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过我童年少年记忆的这座老屋,在我的手头拆掉了。拆旧建新的一年来,我不止一次梦回老家,梦回父祖两代人兴建且居住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屋。这座土砖青瓦结构的老房子,从祖父算起到我儿子离开,真真切切住过四代人。四代人的记忆,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用现代化的机械抹平了。
看着青瓦栽着跟头往下掉,看着土墙成片成片往下倒,听着挖掘机轰鸣着声音往来推挖,听着砖瓦木料撕裂倒地的闷响,我心里的酸楚、无奈、感叹涌上心头,一行眼泪情不自禁地滑过脸颊。老屋就以这样悲壮决绝的方式告别了我们。
老屋是在祖父的操持下建成的,中间四排是传统的木质架构,两边两排是土砖垒砌。父亲兄弟三人,叔叔早年分家时另起屋场,伯父与我家就以中堂为界将老屋一分为二,我们两家分居南北两头。伯父及两个堂弟十几年前新修房子搬走后,空落落的南头久无人居,日渐破败。我离开老家的三十多年间,父母依然居住在老屋北头。尽管不时维护保养,但老屋的确已经破坏得没有维修价值了,拆旧建新提上了日程。当我与堂弟定下决心拆掉老屋,在原址上分别新修房屋时,我心中依然百感交集。
曾经的老屋风光无限地挺立在院子里,条石包边,疏朗空阔。这座曾是老家最高最大最气派的房子,它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洒下过先辈们辛勤的汗水。老屋容纳了我父辈生活的一切,也容纳了我们兄弟姊妹成长的所有历程。每一间房子似乎都还有我们的气息,仿佛只要我们略一驻足,伸手就能触摸到自己曾经的童年、少年。
在明确搬家时间的那个瞬间,不说我的父母,就是与我一起在老屋长大的兄弟们,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舍。吃过最后一顿早餐,年迈的母亲走进老屋的每一间房子,她逐一抚摸了每一件家具,告诉我这些家具的来历。有的是她当年出嫁时的嫁妆,有的是她成家后置办。当她走到那个红漆三门柜前,她告诉我,为了做这个三门柜,她与父亲积攒了三年木料,请匠工花了七天时间才做成。“这是一个上好的衣柜啊,全是杉木的,搬不走了……”母亲说。我没有接话,我知道母亲的痛惜与不舍,担心自己的回答会伤及母亲。
时间非常紧迫,房间物品半天就全部清理完成,次日就是拆屋的日子。父母随车去了十里开外的妹妹家,新房建成前,他们只能暂住妹妹家了。我目送父母离开老屋,不知他们是开心还是不舍。
父亲深爱传统文化,他收集一生的古籍资料我送给了堂弟,包括一部纸页老得黑黄的《康熙字典》。而我带走的,只是一套1990年修订的十五卷本的《张氏族谱》和一枚民国二年(1913)制的银元。夜晚,在堂弟的陪同下,我回到已经断电、四门洞开的老屋。我们打着手电,走遍每一间房子,与老屋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在此后的一年间,新屋的建设稳步推进,一幢崭新的西式小楼渐渐拔地而起,但它却全然没有走进过我的梦里。梦中的老家依然是融入我血脉骨髓的老屋,那里有土砖、青瓦、炊烟,以及那不复重来的童年、少年、青年……
(张振勇,邵东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