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人有点生烦。我站在十八楼住处的阳台上远望了一阵子川岩山,就赶紧躲进书房。吹着风扇,喝着凉白开,吃着冰镇西瓜,思绪也在漫无边际地飘荡着,一会儿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田野,一会儿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父老乡亲,最后落到了家乡的老井。
我老家冲下大院子的对面是德子山,相隔百来米。德子山像条连绵起伏的长龙,而老井装的似乎就是龙嘴里流出来的水。老井其实包含里井和外井,两口井分工明确。里井里的水专供饮用,不准洗菜洗衣服;外井专门用来洗菜洗衣服。两口井的周围不准大小便,连牛羊经过井边也不准停留,怕它们污染井水。这些乡规民约从来没有发过文件和告示,但乡亲们都自觉遵守。井水清澈见底,经常可见有小鱼游荡。它们的存在仿佛在告诉乡亲们:放心用吧,这里的水是环保安全的。井壁的缝隙间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和长长的丝草,好像翠绿的围巾。冬天,井口水汽氤氲。整个老井就像被柔和的薄纱轻轻覆盖,很是梦幻。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故乡的田野上,老井便开始热闹起来。女人们背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挎着装满衣服的竹篓,说说笑笑地来到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唠叨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则挑着水桶来回挑水,要把家里的水缸装满为止。那“吱呀吱呀”的扁担声与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交织成一曲和谐的乡村晨曲。大约九点钟以后,我们放牛打猪草的小伙伴们回家经过井边,都会趴在井沿上,双手掬起一捧清凉的井水,一饮而尽。
我还记得,我们院子中间有一条巷子,是乡亲们的必经之道。巷子两边,随意放着长短板凳,石块砖头,供大家歇脚。夏天的中午,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这里歇凉。这时如果有人挑着井水从巷子里经过,大家都会笑嘻嘻地喝上一小勺。这样,夏日的燥热瞬间就被清凉的井水驱散了。
这个时候正是家乡收割玉米的季节,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要到颜家岭去掰玉米。人们常说:“高山有好水。”可颜家岭就是没有井水,需要派一个人到老井挑水送到山上,供乡亲们解渴。那时候学校放假了,我就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老队长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就把挑水送水的任务派给了我。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到老井挑起满桶水就往山上爬。水桶里的井水荡着,身上的汗水流着,天上的太阳晒着,当我把井水送到劳动地点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看到乡亲们喝水解了渴,我心里十分快乐。
老井不仅是家乡人民的水源,更是家乡人们的情感寄托。记得有一年大旱,朝水冲的流水干涸了,田里的禾苗枯萎了,可老井依然源源不断地涌出清凉的水。那时候,老井边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家挑水止渴,挑水抗旱。井水是宝贝,家家户户都节约使用。曾经,我家兄弟五人共用一盆洗澡水,真的是老大洗了老二洗,老二洗了老三洗……是老井用自己的乳汁,帮助乡亲们渡过难关。每年正月初一,父亲去老井挑新年的第一担水时,很是敬重老井的母亲便拿上供品,到井边祈求“井公井婆”流水不断,滋心润田。
后来,老井也老了,井沿坍塌了,井边的青石板碎裂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老井得到了修缮。可变化真快,德子山上面修建了民房,加之农田大量使用化肥农药,污染物不断往老井渗透,井水开始发黄变味。再后来,乡亲们慢慢地都用上了自来水,老井自然而然地淡出了大家的视野。
前几年回家,我特地去老井边转了一圈,还向它鞠了一个躬,深深地感谢它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一代代乡人。此时,老井像一个聋哑的孤寡老人,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们不要忘记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