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花草,像冠有我家乡雅称的这种兰草一样,根须扎入这么厚重的历史土壤,叶脉里流淌着这么浓郁的文化汁液。
凝视着阳台上的都梁兰,我思绪翻飞,浮想联翩。
那是战国末年的一个初冬,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屈大夫越过雪峰山一处缺口,沿资江上游的一条支流——渟水——踽踽而行。他来到一座小山下,忽闻一股奇异的香味,感觉是一缕一缕的,像被林木梳过的月夜的箫声。他停下脚步,察看香味自何处传来或发自何物,但不得要领。正踌躇间,只见一农夫荷锄而来,就问农夫。农夫走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拔来一棵草儿,说,香味就是这东西发出的。屈大夫接草在手,但见叶为深绿色,边沿有细齿,茎是紫色,有指头大。到底已至万物肃杀的时节,那草已有枯萎之态;而与之“零距离”接触,香味是更醇了,想来是虽枯萎而“香如故”的。屈大夫爱不释手,玩赏一番,又问这草叫什么名。农夫口齿不清地用方言说了一个名字。屈大夫点点头,就把它佩于衣襟,让馨香常伴。他一边行走一边吟咏,于是一首《涉江》吟成。
大学时学先秦文学,那一次同乡的老教授如吟似唱地读完《涉江》,然后沉沉地说:“‘露申辛夷,死林薄兮’的‘露申’,据考证,就是都梁兰。屈原咏唱之后,后人多有歌吟。”我很惊喜,很骄傲,从那以后,都梁兰就香在我的梦里,我也特注意搜寻关于都梁兰的诗文。
也许西汉皇宫的人读了《涉江》,也仰慕“露申”,就想把它的香味引入宫来。于是派人沿屈原流放的路线寻访,终于在楚南的都梁侯国一座叫武冈的小山上找到了,且知道了,这“露申”应叫都梁兰。于是责成都梁侯国,每年要进贡多少都梁兰。于是汉宫后妃们的椒房里,终日流溢着都梁兰的瑞香。于是,从武冈到长安,就有一条“都梁香之路”。于是,民间就有关于贡品的咏唱:“行胡从何方,列国持何来……迷迭艾蒳及都梁。”这民歌自然也被西汉乐府的官员采集到了。这首古歌并不很好读,我却特别喜欢读,总能读得满口生香。
到了北魏,大地理学家郦道元亦沿资水而上,也许一边跋涉还一边吟诵《涉江》。来到屈原到过的渟水边,也闻到一股异香,知道香味发自露申——都梁兰。于是在“林薄”中很快找到了这种草——它被芜草蛮藤裹夹着、缠绕着,却仍然亭亭玉立,色香如故。然后,也学屈大夫,拔一枝,插入衣襟。于是,这种草就植入他的《水经注》:都梁“县西有小山,山上有渟水,既清且浅,其中悉生兰草,绿叶紫茎,芳风藻川,兰馨远馥。俗谓兰为都梁,山因以号,县受名焉”。我的记忆力并不是太好,但是,这一段,我只读了一次,就能摇头晃脑地背诵。
其后,都梁兰的芳香自在文人的笔下流淌,亦在民间的歌谣里飘溢。有一种版本的《孟姜女哭长城》,其中一段是这样的:“五月里来是端阳,龙船花鼓闹洋洋。都梁岭上都梁香,孟姜眼里泪汪汪。”小时侯第一次听一个堂嫂子唱到这一段,先似觉得歌声香香,接着是鼻子酸酸,似乎孟姜女也是我的嫂子。
而文人士大夫们,则视都梁兰为高贵端直之人格的寄托。曾为南明礼部仪制司主事的潘应星,后来和兄长、曾任南明太常寺卿的潘应斗隐居武冈威溪冲的白香湖畔时,写过《白香湖》四首,其中有“王兰亦似梅花面,落到湖边处处香”之句。潘先生称都梁兰为王兰。如今,白香湖已融入威溪湖。有一年的仲夏时节,我特意走到湖边,但见一棵棵“王兰”,长于芜杂处却亭亭玉立。我想象着,当花瓣落入绿水,随波飘荡,香味也融入水中,水又溢出湖口,流向远方,该是怎样一种意境?
到了晚清,曾任江西安南知府等职的邓厚甫被议去官后,归隐家乡武冈,以都梁兰自况自慰。“空山新雨后”,他在林木间、崖壁上,欣赏那带露的都梁兰,闻着它那润湿的馨香,该会宠辱皆忘吧。他的好友左宗棠希望他再出山,写过《题邓厚甫采芝图》,后两句是“却恐采芝云雾窟,世人又谤是神仙”。采芝,当然是采都梁兰。他的朋友王闿运也希望他再出山,在《武冈大甸雨中至水口作寄二邓》中这样写:“隐处守山中,期君忘兰茝。”“兰茝”当然也是都梁兰。但他怎能“忘兰茝”呢?先生后来在金陵等多家书院主讲,想他的案头,是摆了一盆都梁兰的。那馨香,是丝丝缕缕地沁入了他的灵魂的。其诗文结集命曰《白香亭诗文集》,映照出他追慕前贤的心志。
到了现代,都梁兰在我的家乡一带还是很被看重。一些人家的庭院里、阳台上,都有她的倩影。端午佳节,也有人家把那香草挂在门上,吊在儿童的颈上。而文人墨客的诗文里、贩夫耕妇的歌谣里,更常常可以看到她的意象的精灵。
“曲尽雨声残,云雾阑珊,梵音深处觅幽兰。一影风流临瘦意,骨傲群山。挥泪自凭栏,痴问穹苍,都梁何日入梦端?两眼望君君不见,怎不心酸?”这一曲《浪淘沙·都梁兰》,是现居北京的武冈籍女诗人素青的新作。素青对都梁兰,可谓魂牵梦萦。而像素青这样的游子,不知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