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稚年记忆里,父亲如同一座沉重的山,高大又黑黧黧的,占据着我的视线。
父亲仿佛永不会疲惫。麦收时节,他那被日光灼得接近赤铜的脸,永远带着严肃。田里,父亲只顾挥舞着镰刀,麦秆断裂的声音既密且响,似乎比麦田里滚过的所有风还疾速些。我割麦慢了一点,父亲立刻斥责起来。他那浑厚的、因积劳而喑哑的声音在田野中震荡:“人活着就得干活!没眼力见的东西,谁也不会白养着谁!”我只好埋头苦干,脖子上刺痒得难受。太阳悬在天空似烧红的铁块,阳光直勾勾地烤炙着我,仿佛再有一会就能把我烤化了。父亲偶尔扫过来冷冷的目光,却令我像猛然被浇了一瓢冷水,周身发凉。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默不作声。我那时的心中只生发愤懑,仿佛父亲这冷硬的存在,恰是把我稚嫩的童年刺破了的一根尖利麦芒。
去大学报到时,是父亲送我到车站。他用那辆旧自行车载着我,自己却一路推着。我几次说要下来,父亲只是拧着眉毛摇一摇头,汗滴便顺着他那沟壑似的皱纹跌在他脚下翻起的灰尘里。到车站后,他粗糙的手伸进洗得发白的旧衬衣的口袋深处,艰难地掏出一大叠皱皱巴巴的小额钞票。交给我时,他说,生活紧巴点过。说完又摸索出一小叠塞过来:“你看着再买点什么吧。”随即,父亲就准备回去了。父亲的背影渐渐模糊,好像一座移动的山慢慢隐入城市的人流里。此后每次在车站告别,父亲照例只是站在铁栅栏外,不再训斥什么,只反复叮嘱我好好念书,接着便是长久沉默。那沉默,比从前的斥责还要凝重几分。
毕业后上班挣了钱,回家时总思量给父亲带些点心之类的礼物。可他素来不爱那些甜腻的东西,每每只是将其搁在屋角的柜子上,看也不看。久而久之,礼物盒子便在角落里蒙上一层灰。有一次,我给他买了一个烟斗。当我把那烟斗递到他粗黑的手掌上,父亲眼睛中陡然一闪。他抚摸着那光滑的木质,却并不立即点上烟,只是笨拙地在唇边尝试着空吸了几口。当他装上烟叶,而烟雾终于漫开之时,父亲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唇角也微微向上弯了。原来他的峻严背后,也有这样易于触动的柔和。
那年回家过节,我又见父亲在给邻家背柴火,老人单薄的脊背被粗柴压得快弯到了地上。我上前忍不住数落几句。父亲微微咧开嘴笑了:“老了不中用了,能帮衬的就帮衬呀!”接着,他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粒粒剥着花生。他的指甲缝里嵌着多年洗不净的黑泥,像印着时间的徽章。剥好的一碗花生米推到我面前时,我刚要张嘴,父亲忽然说:“你小时候麦收时被麦芒扎了,总是闹脾气……我那是恨铁不成钢,只盼着你长硬翅膀啊……”
父亲的话蓦然如被无形的麦穗噎了回去。他浑浊发黄的眼睛望向我的一刻,我忽而发觉:那个曾像山一般挺拔的汉子,如今脊梁像一棵被压弯的麦秆。那烟斗在他指尖抖着,烟也抖着,像一蓬仓皇中难以收束的轻愁。我心头猛地一疼,忙伸手扶了他那瘦削突出的肩膀一把,有些硌人,像是隔着衣服触到了嶙峋的年岁。
我这才记起,他哪里是在沉默中忘记表达,不过是那笨拙的手早已把爱意掰碎磨细,洒进了过往岁月的粗粝糠秕之间。
(隆和平,新邵县红十字会医院退休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