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东是神交很久之后才面晤的文友。不记得是哪年,偶尔翻到一篇《丈夫第》的文章,读后,很有会意,那等文字,那等创意,让人爱不释手,于是便记住了邓跃东这个名字。
匆匆数年,在一次邵阳洞口的笔会,才得以与跃东见面。他虽出身行伍,并未显出赳赳之气,而略显木讷,是那种敏于文而讷于言的人。此后便有了微信的往来,由此也知跃东早年在军营时,便崭露头角,文名颇具。以文会友,近年来,我亦喜将自己的文章,传之惠正。每当这时,他总将拙作转之数十文群,谓之分享。跃东就是如此实在之人。
今年初春,跃东寄来了结集10年散文创作成果,汇成一集,名之为《云山来信》,并告知此书出版非常不易……请我务必指正。我因逢春之后,诸事繁杂,又眼力不济,再没有年轻时每逢好书必一口气读完的劲头。于是便不择时日,断断续续勉力将它读完。
《云山来信》是一部厚重之作,显示出沉默的力量。沉默并非无言,而是作者于无声处蓄情发力,于叙事中深藏言外之意……大情大义都蕴含在波平浪静之间。
《去老鹰山镇》是一篇内敛功力深厚的佳作,如果说它是讲一个过往青春爱情的故事,这个故事是那么粗糙、随意。但你不能不从集市、字牌、铁轨、洗澡堂、猪头肉中,感受到青春的萌动、年轻的浪漫、爱情的沉醉、曾经的芳华。“这是我重要的青春驿站。”由此你才会体会到作者为什么不惜从家乡去怀化、去贵州,辗转反侧,翻山越岭,涉江过坎,不辞辛劳寻找这样一个远山远水的山镇。一篇读罢,人事物景,总萦绕脑海,弥久不散,甚至可以联想《廊桥遗梦》那样的美好!
如果说《去老鹰山镇》是一篇深藏不露的美文,那与书名同题的《云山来信》则是一篇波谲云诡的奇文,它的奇在于永远无法破译的舅爷爷心中之谜。
文中写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给舅爷爷去信,无论是在我困顿之时,还是光鲜之时,这些信却永远得不到舅爷爷的片言只语。跌宕起伏的人生,悲欢曲折的命运,在“我”的人生路上。“我”是多么企望有人指点迷津,助力奋进,但求之而不得。舅爷爷有悖人之常情的处世之道,的确叫人不能理解。但奇怪的是,即便是如此遭遇,每当人生关键时刻,“我”总是不能忘记他。“我”视之为精神导师,向他倾诉、请教。他身上无形之中总有一股引力,让你愈挫愈奋。
云山无信胜有信。舅爷爷虽然一生没有给“我”来信,但当“我”年届不惑,去看望92岁的舅爷爷时,他仍在学习英语以为孩子们补习。舅爷爷虽不言一字,但身教胜千言。这是一种无声的教导,这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在跃东的文集中,处处显示出这种沉默的力量,他在讲叙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平静、质朴、含蓄。在讲述这些故事时,他格外注重人物、情节、细节。而情感、哲理、深文大义就隐于其间,读后,有足够的想象空间。我甚至有时想,跃东的文章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这其实是一个不能截然对立的两种文体,散文原则上是不能虚构的,小说本质上是可以虚构的。但二者在某些要素是可以融通的。
跃东笔下,写了那么多人物,多是乡村市井之人,生活的印记,市侩的气息,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在这些篇什中,我非常喜欢《杯宽日月长》。在我看来,这是一篇在中国文学的长廊中,独具一格的写母亲的散文。文章不长,两千来字,不动声色,细微之处见精妙。人物心理的表现,借助饮酒的变化来渲染,内心是波澜起伏,但表面淡然如静。辛劳孤寂让母亲在45岁前后爱上酒,借酒浇愁,在孤寂中获得一丝慰藉。一个女人突然钟情于酒,足可见母亲心海的孤独已经到了茫茫边际。酒,成了母亲的日月天地。但是,突然有一种力量,改变了母亲这种每餐必酒的生活方式。随着儿女们在城里成家立业,为给子女们带孩子,母亲从乡下进城,戒掉了酒。
日子一天天过去,把孩子们带大了,母亲再一次又回到乡下和父亲生活。“母亲一个人又喝起了酒来,一餐一杯,安静地坐在饭桌边,常常自语还笑,好像对面坐着人,又好像在等谁回来。”一波三折,写出了默默奉献的母亲形象,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这就是沉默的力量,仿佛在地层深处,如熔岩般运行,如地火般奔突,那是一种撼天动地的力量!一经和读者的心灵打通,就会带给读者结结实实的撞击和震撼!
(梁瑞郴,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