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辈子用过很多扁担,有木做的,也有竹做的。母亲用这些扁担挑谷子、挑红薯、挑猪粪、挑柴火……有一根扁担很特殊,是竹做的,两端像箭头形状,中间微微弯曲,一面呈灰白色,有竹节;另一面由于长时间在肩上摩擦,呈黑褐色,光滑得像玻璃,舔一下,有淡淡的咸味。这根扁担有点瘦,看起来很柔软,却能挑起两百来斤的东西。
那年,田土承包到户,村里人的时间忽然变得宽裕了,干完农活,还有空闲聊天、打牌。母亲闲不住,不知从哪里拜了师傅,出去收破烂。刚开始,怕羞,腋下夹一个蛇皮袋,像做贼一样偷偷溜出村子,在外面转了半天,回来时,蛇皮袋里装了半袋破铜烂铁。一段时间后,母亲摸着了门道,出去时扛一根竹扁担,扁担一端拴两个纤维袋,回家时,挑着满满两纤维袋废品。
后来,母亲成了“收破烂专业户”。她每天鸡刚叫三遍就扛着扁担出了门,然后翻山越岭,走村串户,两条腿像打鼓。等到两个纤维袋都装满了废品,太阳也偏西了,忙挑着送到街上的废品收购店。回家时往往天黑透了,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挂着月亮。收破烂很辛苦,每天只呷早饭和晚饭,肩上的担子由轻到重,一挑就是一天。母亲的辛苦,换来了一张张面额不同的钞票。她肩上的扁担,挑起了原本并不富裕的家,让一家人看到了希望。
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病了。家中的顶梁柱出了问题,在农村,那是天大的事。母亲咬紧牙关,干半天农活,收半天破烂,只是她起得更早,回家更晚。母亲用扁担挑来的钱,减轻了父亲的痛苦,延长了父亲的生命。父亲去世后,母亲靠这根扁担,独自挑起了五口之家。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母亲和扁担都形影不离。在母亲的呵护下,我和弟妹们像其他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
记忆中,母亲把她那根竹扁担当宝贝。不管谁向她开口借钱,她二话不说就翻口袋。可不管谁要借竹扁担,她死活都不肯。有一天晚上,我把鞋子放在柴火灶的出烟口焙着。可能是鞋子没放稳当,掉进了灶膛里。我忙拿起竹扁担把鞋子扒拉出来,结果竹扁担一端被火烧焦了一点点。母亲看到了,抱起竹扁担,对着烧焦的地方吹几口气,用手抹几下,又吹几口气,又用手抹几下,然后就开始骂我,骂了半夜,带着哭腔骂。我感到很委屈,回了句:“人还没有扁担金贵!”母亲愈发愤怒,操起扁担就朝我挥来……直到多年后,肩上也有了担子,我才理解了母亲的“愤怒”。
我1992年结婚离开了母亲,紧接着弟弟成家另立门户,然后两个妹妹相继出嫁。母亲成了孤家寡人,继续扛着扁担,翻山越岭,收破烂。她从不向我们开口要钱,也从不向我们伸手要物,一根扁担,让她成为生活的强者。
母亲扛着扁担,扁担挑着日月,母亲和扁担,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直到老了,走不动了,母亲才无奈地摘了自己“收破烂专业户”的帽子。屈指一算,这根扁担竟然陪了母亲三十多年。
如今,这根扁担似乎也老了,佝偻着身子,站在老屋的角落,默默地看着母亲每天扛着锄头出门、抱着蔬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