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好友邓湘子对我老家进行过精彩的描述:“他的家在雪峰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那是一座盖着黑瓦的金黄色木屋,门前层层叠叠着一垄稻田,蛙鼓阵阵,稻花飘落,谷粒金黄。屋后满山坡凤尾森森的南竹,山风吹起层层绿波,吹来鸟雀的歌唱。”
因为偏远,老家世外桃源般的景色至今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山还是那些山。凤尾森森的竹子依然如故。只是那些木屋随着岁月的流逝显得落寞孤寂。
但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一道更重要的风景。我是在外婆的歌谣里长大的。我没见过奶奶,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记事起外婆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我也记得小时候屋顶上的月亮星星总是很明亮。吃过晚饭,外婆便坐在禾场上的竹椅里,我就伏在她的身边,听她讲天上的嫦娥地上的城隍,听她咿咿呀呀唱歌。萤火虫在空中飞来飞去,她就唱:“萤火虫,夜夜光。借你的米,还你的糠。借你的马,犁大丘。借你的牛,上贵州……”看见天上的月亮,她这样拉着我的手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做木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妹妹起来舂糯米,舂得喷喷香……”外婆大字不识,还裹着一双小脚。她洗脚的时候,我经常去摸她像粽子一样的小脚。裹脚和不识字,眼睛也不好,但这些都不妨碍她清亮的嗓音和超强的记忆力。她能把树上的鸟雀唱下来。有时,我也会挣脱外婆的手,对着禾场外的青草丛拉尿。外婆望着天上的月亮边拍手边唱:“月光菩萨莫见怪,崽崽在种菜,收了菜送你一筛……”
外婆肚子里不仅歌谣多,故事也多。她讲兄弟俩造天地的故事:“以前没有天,也没有地。天和地是两兄弟造的。老大造天,老弟造地。造呀造,造了九九八十一天,天地终于造好了。两兄弟选了个好日子,要把天地合起来。这个时候才发现老弟把地造得太宽了。后来老弟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多余的地方拱起来。这样,天地就合得起来了。天地合是合起来了,拱起来的地方变成了山。”
天空、大地、群山、河流……在这广袤的天地间,赤条条的我已经身陷外婆美妙动听的歌谣不能自拔。外婆的歌谣里有我着迷的另一个世界。
到山外读书的时候,我更是对图书馆那些堆积如山的图书倍感兴趣。经常逃课在阅览室的书海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从山外读完高中回到村里,我悄悄带回一个巨大的梦想——把外婆的那些歌谣故事和生养我的那方山水变成文字里的世界。那时八十高龄的外婆已经去世了。我迅速地融入到山村的生活里去。在季节里耕耘责任田,管理自留山的竹木。去山里抬木,在竹林里挖笋,去溪河里打鱼,收获屡屡让村里人羡慕。为了丰富经历,我在乡中学做过两年代课教师。后来,还到长沙、珠海等地报社做过编辑记者。再后来,又毅然回到了老家。白天在山上或田里忙碌,夜晚在风声和虫吟里书写文字。由于有了诸多经历和人生体验,有过对家乡的想念和回望,笔底的山乡和各色人物,不同寻常地更为灵动起来。在静夜里写下的文字,随即被扑窗而来的山风吟唱,成为山野清晨露珠般的歌谣——那是我的童年生活,身边的生态。她们像是山林里的野果,有着大山、森林和河流的野性,有着阳光、风雨和大地的气息。如同我一样,文字里的主人公在秀美野性的大自然背景之中凸现出坚强执着的性格和旺盛的血气。
因了不懈的追求,我梦想的种子,如同我种植的水稻和果树一样,渐次开花结果——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一行行文字化作了一缕缕心香,告慰外婆的在天之灵。
(陶永喜,绥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