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13

◆漫游湘西南

洪觉寺走笔

夏妲芳

武冈的山,大都是藏着故事的。双峰山坳间,洪觉寺的飞檐自林隙间探出,仿佛一截折断的竹简,裂纹间渗着明末清初的墨痕。石阶上的青苔早已浸透了三百六十年的晨钟暮鼓,每一道凹痕里都蜷缩着时光的痕迹。或是璖山禅师芒鞋踏破的草屑,或是吴从谦官袍拂过的尘埃。

顺治二年(1645),临济宗三十四世妙随禅师(璖山名妙随)自云南鸡足山跋涉而来。这位曾为南明旧臣的僧人,在明桂王政权倾覆后,将半生浮沉化作双峰山间的晨雾。他“茀草而基,刈藜而宅,乞钵而席”,于荒莽中凿出禅院雏形,却在寺院初成之际圆寂。临终前留下《采薇歌》数卷,字字皆是残明旧事的暗语,如今只余乡野老人口中的零落残章。康熙二年(1663),在武冈知州吴从谦相助下,洪觉寺于翌年缔构。吴从谦曾撰《双峰山禅院记》,以颂璖山威德。这位后来弃官披缁的州官,彼时尚未料到自己的命运将与此地死死纠缠。

如今,寺院大雄宝殿梁柱间的彩绘已褪作烟云色,唯有一处“净鉴宝华轮”金匾尚存锋芒。这是康熙十七年(1678)元甫禅师的手笔。藏经楼前的石井,井沿绳痕深逾寸许。康熙七年(1668),知州吴从谦正是在此汲水烹茶,与寺僧论及“双峰十景”的命名。这位出身书香世家的官员,在任十年间七次为洪觉寺扩界立碑,最终却在某个秋夜脱去官服,自署“双峰樵客”,成为寺中洒扫居士。他的《双峰山禅院记》残碑现存于后山碑林,文中“地胜其人”四字被风雨剥蚀得尤为严重,仿佛暗示着某种天人交战的抉择。禅院西侧的禁蛙亭,池水至今不生蛙。康熙四十二年(1703),倾尘禅师在此立“止喧碑”,以镇山间虫噪。碑阴刻着奇特的纹样——实为南明永历通宝的变体,暗合璖山禅师“残明遗老”的身份。

出寺门向右,只见“五老洞”嵌于石壁之间。洞非五窟,而是一穴容五僧的修行场。康熙初年,五名犯戒僧人在此面壁思过,于石壁上镌刻法名。多年前,我曾爬至洞内,洞壁上字迹漫漶。洞内钟乳垂如经幡,水滴声暗合《牧牛颂》的节拍。听传璖山禅师当年在此闭关三月,留下“石髓凝神,云根证道”的偈语。雍正年间,迦陵禅师自京师大觉寺云游至此,见双峰如莲台合抱,遂植玉兰七株。花开时节,暗香浮动处总见袈裟翻卷。

夕阳漫过石门隘口时,整座寺院化作青铜色的剪影。望云台最后一株玉兰正在凋零,花瓣坠入放生池,惊起池底沉睡的康熙铜钱——那是吴从谦辞官时撒入的“买山钱”。禁蛙亭的晚风穿过石门诸胜,在“愈喧愈寂”的悖论中,将历代僧官的叹息谱成无字梵呗。忽然懂得,这座古刹的真正重量,在那些被抹去的碑文、被误读的传说、被风化的名讳之中。它们像五老洞壁的刻痕,越是模糊,越显深刻。当最后一缕夕照掠过倾尘禅师“灯灯相续”的偈语时,山门石狮的剪影终于与远山融为一体。

(夏妲芳,武冈二中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