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以我的父亲为傲。父亲十二岁时，爷爷就离开了人世。父亲尝尽了人间冷暖，被迫过早地担起了家里的重担。年轻时为了生计走南闯北，修过铁路，搞过宣传；后来回乡从民办教师做起，通过函授自学，最终转正成为公办教师，自中学高级教师岗位上退休。用母亲的话来说：“初中毕业居然教高中生！”

我也常以是他的儿子而自愧。我少时随波逐流，虚度光阴，仅凭一点小聪明而不致学业荒废；中学时又迷恋文学，父亲怕我误走他“文字匠”的老路而忧心忡忡；及至参加工作，又与文字结缘，这次父亲不再设阻，而是给予期许和鼓励。我每次发在朋友圈的诗歌，被编辑慧眼相中拿去报刊上发表，父亲看到后总是第一时间拍照发在家人群里，比自己文章见诸报刊还要高兴。

生活中，我们的世界有各自的精彩。偶尔在一起时，大多数时候各自安静地坐着，或看电视或看手机。在文字上，更从未有过交融和碰撞，我沉溺于诗歌的随心所欲，他痴迷于杂文、散文、戏剧的嬉笑怒骂。晚年，父亲经常为一些城市、景点、企业写宣传语和广告语并屡屡入选，奖金、奖品接踵而至。我也试着写了些，自以为比父亲的更有意境、更有格局，却往往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父亲向来独立自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烦劳子女。也许留恋人世的美丽，他非常忌讳谈及“死亡”。2016年，父亲因一个小囊肿在市肿瘤医院住院检查时，就发现了肺部阴影。我们几个子女大为惊诧，当即私下商量：考虑到父亲年事已高，动不得手术，而他又非常忌讳“死亡”，最后只好向他隐瞒了病情。心思单纯的父亲对我们的话信以为真，出院后从不担忧病情，生活自在而惬意。及至2018年，父亲又因一次小病住院，这次检查出肺部阴影扩大了。后来，父亲的病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渐渐成了医院的常客，但每次自我感觉稍好就要出院。终于，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叮嘱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2024年7月5日，到了父亲的弥留时刻。监视仪上氧饱、呼吸、心跳数据一步步衰弱，像是父亲生命倒计时的钟声。在已不能发声的情况下，父亲在纸上颤抖地写下几个字，请求医生让他早点离开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世……

母亲在处置父亲遗物时，我一再叮嘱，父亲留下的书，一定不能卖，那是父亲留给我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除了父亲留下来的一柜书，我还精心挑选了一尊父亲参加某企业征集广告宣传语活动获二等奖的水晶奖杯，仔细擦洗干净，摆在案头。只见清亮透明的水晶基座上，一片树叶婀娜地婉转着。树叶的两边，是蓝色的外衬，象征着天空。水晶树叶的中间，赫然镌刻着父亲获奖的广告语和他的名字。

（周志斌，邵阳县人，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