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8

精神家园

父亲的蓑衣

夏太锋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我总是默默注视着偏屋墙上挂着的蓑衣。

蓑衣大小如短褂,上部耷拉着披肩,三道细棕索代替纽扣。它没有衣领衣袖,没有华丽的外表,没有艳丽的色彩,穿在身上却可遮风挡雨,抵御寒冷。这件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普通蓑衣,如今陈旧破烂,落满灰尘,爬满蛛网。

每年阳春三月,父亲就会牵着水牛、扛着木犁来到田垄。一条水圳沿着稻田蜿蜒。圳边葳蕤着迎春花、蒲公英、荠菜、灯柱草、马鞭草,弥漫着草木清香。父亲下田套好牛轭,一手掌犁,一手扬竹鞭。吆喝一起,水牛背着木犁缓缓前行。

有一天,父亲正在犁田,突然乌云翻滚,响起阵阵闷雷。眼看天要下雨,母亲叮嘱我去给父亲送雨具。我拿着斗笠和蓑衣来到田边,递给父亲后,赶紧往回走。雨越下越大,我站在屋檐下朝雨雾茫茫的田野望去,只见水牛在前,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父亲跟后,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在水田缓慢移动。低垂的乌云、密集的雨帘、移动的黑点、断断续续的吆喝,凝成了我心中永恒的记忆。中午,父亲回家吃饭,湿漉漉的蓑衣挂在墙上,水珠骨碌碌往下沥,不一会地面就湿了一大片。

几声春雷催下雨点,资江涨了桃花汛。父亲扛着罾、挎个鱼篓,走到河边。连绵的细雨淅淅沥沥,冷风裹挟着寒意。父亲寻个洄水湾架好罾,开始通宵达旦扳鱼。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那些不眠之夜的,但有些事我记得很清楚。天亮时,母亲总是催促我去父亲那里拿鱼。河边的父亲戴着斗笠,披着浸透了雨水的蓑衣,满脸疲惫,眉毛、胡子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尽管有蓑衣斗笠,父亲的衣袖、裤边还是湿漉漉的,双脚被雨水泡得泛白,脚下是深陷下去的两个土坑。父亲身前的河岸上,抖落了一摊黑黑的烟灰。挂在水里的鱼篓中,总是装满一篓或半篓鲜活蹦跳的鱼。父亲一生扳过许多鱼,但自己舍不得吃,即使吃也是煮些小鱼小虾。父亲知道:家里要买油买盐、买衣买鞋,还要送崽女上学。

慢慢地,父亲年纪大了,扳不动罾了,他就教我扳鱼。一个夏夜,河里涨了水,我第一次去扳鱼。天上下着雨,四周一团漆黑,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我站在洄水湾边,约五分钟起一次罾。开始兴致勃勃,觉得蛮有味,时不时扳一条鱼上来,心里甜蜜蜜的;慢慢兴趣渐减,后来腿站得发麻,双手被罾上粗大的棕绳搓得发热,手臂、腰阵阵酸疼。实在难以招架,我扛着罾溜回了家。

1993年初冬,父亲因肺气肿离世,如今其坟头已长满萋萋芳草。生病期间的父亲很痛苦,常常狂咳不止,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凸出来。他说,他年轻时冒雨耕田、熬夜淋雨扳鱼落下这毛病……父亲满脸忧悒,语气悲戚。不久,父亲就离开了我,

流水潺潺,青山不老。如今,看着墙上挂着的斗笠、蓑衣、罾,父亲披着蓑衣耕田扳鱼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夏太锋,武冈人,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