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婆家去要经过一条小溪,抑或叫做小河。因为到了秋冬,这里流动的只是一泓薄薄的清水。但一到春夏之交,暴雨不断,洪水猛涨,水面就会从原来的丈把宽,扩大到两三丈宽,当然可以算是河流了。
横在水里让人们过河的是几个大跳蹾。最初,它们或许是从上游被水冲刷下来,或许是咆哮奔腾的大水把它们从河岸上“挖掘”出来,每一个都有谷箩那么大。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先辈,把它们一个个稳笃笃横放在河中间,形成一条线。在安放这些跳蹾的时候,先人们也还是费过一番心思的,他们把石头大致平整的一面放在上面,好让过跳蹾的人不至于滑进水里。
每个跳蹾之间的距离很近,也不过尺把宽。平时,你可以蹲在石墩上看悠悠清水。到了春天,还有“斗水鱼”逆流而上,在跳蹾缝里把水拍得叭叭响。它们是想跃过跳蹾到上游去产仔。
由于有一排跳蹾的阻隔,跳蹾上游就形成了一个水池,里面经常有“江鱚子”往来翕忽,速度极快。我也想捉它几条,也曾拿来了簖和筌等捕鱼工具,但全然不起作用。有人说过,“江里鱚子如闪电,哪个捉到是神仙”。我不是神仙,自然也就捉不到了。
这里水极清澈,又是活水,再加上有跳蹾这个极好的条件,所以,遇到好天气,特别是热天,有成群的小孩子来这里戏水,赤条条的,像一些小泥鳅。他们有时去翻开石头捉螃蟹,有时就扶着跳蹾打水仗,玩累了也不愿回家。远近的一些年轻女人们也常常来洗衣服,她们先用清纯的水洗洗脚,然后用双手戽点水到跳蹾上,把跳蹾洗干净;接着就把要洗的衣服搁在上面,先用棒槌捶打一阵,再放到水里漂荡几下,再接着捶打,反复几次,直到跳蹾上面没有污水了,一件衣服的洗涤才算结束。
人们过小河愿意走跳蹾,是跳蹾贴近水面,接地气而又刺激。其实,靠近跳蹾是还有一座木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先人们在小河两岸的一段砌了方石块的堡坎,然后再在上面架上一块杉树原木制成的桥板。因为堡坎高出河面许多,所以过桥时,还要爬点坡,所以,一般情况下,倒是走跳蹾的人还多些。
你不用担心桥板是木的,年深日久烂了怎么办。这里的人信奉“善事可做,恶事莫为”。有人生小孩了,总希望他长命百岁、易养成人。于是,孩子的父亲就要去山里砍几棵杉树,做成桥板。安放的那天……第一个从新桥板上走过的就是“干爹”(这干爹有的是早就约好的,也有随意碰巧的)。“干爹”过桥后,要取四枚铜钱,裹上红布,分别钉在桥板的四个角上。从此,干爹和孩子的爹就经常交往,这桥就成了“踩不断的铁板桥”。
当然,还有上八十、九十的,算是高寿了。他们不愿待客,那些孝顺的子孙们就拿这些准备待客的钱去架桥。还有升官的、升学的、发财的都积极做善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许多人都愿捐献一块桥板。所以,跳蹾旁边的桥板不等烂了就被换掉,有时就几块拼联在一起,窄桥变成了宽桥。
就在离桥不到两丈远的地方,还有一座三层的宝塔:六面,中空,全用青砖砌成。正对桥的一面,开了一扇大窗,窗口上方写了三个柳体大字:字纸炉。而且,上面用碎瓷瓦铺贴。所以,虽年深日久,风吹霜冻,日晒雨淋,但字体依然熠熠生辉。前人对文字是非常看重的,凡是有文字的纸,哪怕是刚启蒙练字的儿童写的字,都不能随便丢弃,更不能放到肮脏的地方,要把它收集起来,放到“字纸炉”里烧掉。烧的时候,还要礼恭毕敬,燃烛焚香,并足作揖。
我家离这个地方虽有里把路,但记得父亲还是要我来焚烧过几次字纸的。在焚烧时我从不感到紧张,而是感到崇高和神圣。听大人们说,这塔清时就有了。据说有个秀才就在离塔不远的地方设馆教书,不几年时间,就有两个学生考上了秀才,这教馆一时名声大噪。当时本地的乡绅们就觉得这是风水宝地,便共同倡议修建这个宝塔。
如今,这条小河的水一如既往在静静地流淌,好像在继承它的先驱的事业。偶尔也掀几个小波浪,冲击跳墩后流向前方。跳墩也还憨憨地稳在那里,一个都没有减少,只是那蹾面被人们的脚板、被女人们的棒槌磨得更光滑。木桥已然变成了石拱桥,它上面行人、车辆过往不断。宝塔却被拆掉了,只有底盘还在。而那隐隐的文脉,依然流淌在这一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里。
(易祥茸,邵阳市二中退休教师)